护士把催费单递给我的时候,那张纸薄得像一片冰,凉意顺着我的指尖,一直钻进心里。
卡里那笔两万八千块的救命钱,没了。
我攥着手机,指节捏得发白,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,只有那一行红色的催款数字,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的眼球上。那是我儿子乐乐的心脏手术费,是我一针一线,一钻一铆,从那些破碎的瓷器里,一点点“锔”出来的命。
钱怎么会没了呢?我明明记得,那张卡,我一直放在家里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盒里。
直到我拨通赵建明的电话,听筒里传来他躲闪又含糊的声音,我才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,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。
他说:“岚岚,你别急……钱……钱我拿给小雪了。”
“她要去英国留学,签证要存款证明,我……我就先挪给她用了。”
那一刻,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,孩子的哭闹声,护士匆忙的脚步声,全都消失了。我的世界里,只剩下他那句话,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,在我心口上,来来回回地拉扯。
我总觉得,我和赵建明这桩婚事,就像我手里常修补的那些老瓷器。外人看着,严丝合缝,光鲜亮丽,可只有我自己知道,那些看不见的裂痕,早就布满了内里,稍一用力,就会碎得满地狼藉。
而乐乐,我的儿子,就是把这些碎片勉强粘合在一起的那道最重要的“胶”。
现在,有人把这道胶,生生给抠掉了。
第一章 瓷器上的裂痕
我叫林岚,是个锔瓷匠。
这手艺是爷爷传下来的,到了我这一辈,肯学这门慢功夫的年轻人不多了。我的工作室开在老城区一条安静的小巷里,一块褪了色的木头招牌,写着“补瓷林”。
街坊邻里都说我性子好,沉得住气,再碎的瓷片,到了我手里,也能用金刚钻打孔,用铜锔钉抓牢,让它焕然一新,甚至比原来还多了几分残缺的韵味。
他们不知道,我的耐心,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,被磨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。
我和赵建明是相亲认识的。他老实,话不多,在一家国企当个小技术员,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机油味。媒人说,这样的男人,踏实,会过日子。
我当时想,日子嘛,不就是柴米油盐,平平淡淡。我守着我的小店,他上他的班,两个人搭伙,总比一个人撑着要轻松些。
婚后的日子,确实平淡如水。他对我不错,会记得我的生日,会在我通宵赶活儿的时候,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。可这种好,就像温吞水,暖和,却不滚烫。我们之间,总隔着点什么,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釉。
这层釉,就是他的家。
婆婆是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,公公走得早,她一个人拉扯大赵建明和他妹妹赵晓雪。在她眼里,儿子是她的天,女儿是她的命。我这个儿媳妇,充其量,算是个外人。
刚结婚那会儿,我每个月都会把店里一半的收入交给婆婆,让她贴补家用。她收钱的时候,脸上没什么表情,转头就给小姑子赵晓雪买了新手机,新衣服。
赵晓雪比我小五岁,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正经工作,眼高手低,总想着一步登天。她对我,也总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,好像我身上那股子烟火气,脏了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梦。
我不是没跟赵建明提过,我说:“建明,咱们也是个小家了,钱得有自己的规划。”
他总是那句话:“岚岚,我妈不容易,小雪还小,咱们多担待点。”
他说的“担待”,就是无条件的退让。
这种日子,一直到乐乐出生,才有了些微的改变。乐乐的到来,像一道光,照进了我们这潭死水般的生活。赵建明抱着儿子,脸上那种由衷的笑,是我从未见过的。
我也以为,这道光,能把我们之间那些看不见的裂痕都填满。
可命运,偏偏喜欢在最光亮的地方,划上一道最深的口子。
乐乐半岁体检时,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,法洛四联症。医生说,这病不致命,但得养着,等孩子三岁左右,做一次根治手术。手术不大,但费用不低,前前后后加起来,至少要三万块。
三万块,对我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,不是个小数目。
那天从医院回来,我一夜没睡。我抱着小小的乐乐,他的呼吸很轻,像小猫的爪子,一下一下挠在我的心上。我看着他熟睡的脸,眼泪就那么不受控制地往下掉。
赵建明坐在床边,笨拙地拍着我的背,他说:“岚岚,你别怕,有我呢。不就是三万块钱吗?我们攒,一定能攒够的。”
从那天起,我们俩就像上了发条的陀螺,一刻也不敢停。
赵建明主动申请加班,周末还去跑网约车。我呢,除了守着店里的活儿,还开始在网上接单。那些修复古董瓷器的活儿,精细,熬人,但价钱高。
我常常在台灯下,一坐就是一整夜。金刚钻在瓷器上发出“滋滋”的轻响,那声音,在寂静的夜里,就像时间的脚步声,催着我,也安慰着我。
我把一个老旧的饼干铁盒擦干净,放在床头柜的最里面。每攒够一笔钱,我就小心翼翼地放进去。我喜欢听纸币和铁盒碰撞时那清脆又厚实的声音,那声音,是乐乐的心跳,是我们的希望。
那两年,我们省吃俭用到了极致。我身上的衣服,都是结婚前买的。赵建明那双工装鞋,鞋底都磨平了,也舍不得换。
婆婆和小姑子对此颇有微词。
有一次家庭聚会,小姑子指着我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,半开玩笑地说:“嫂子,你这衣服都穿了多少年了?我哥现在好歹也是个技术骨干,你穿成这样出去,不是丢他的脸吗?”
婆婆也在一旁帮腔:“就是,岚岚,女人啊,不能太亏待自己。建明挣钱是干嘛的?不就是给你和孩子花的吗?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我怎么说?说你们眼里的“亏待”,是我儿子活下去的希望?说你们嘴里的“脸面”,在我这里,一文不值?
赵建明在一旁尴尬地打圆场:“妈,小雪,岚岚这是节俭,是美德。”
可我看得分明,他的眼神里,有一丝躲闪。他怕我生气,也怕他妈和他妹不高兴。他就这样,被夹在中间,像一根被两头拉扯的橡皮筋,早就失了弹性。
我以为,只要我们埋头攒钱,只要乐乐的手术顺利完成,这一切的忍耐和委屈,就都值得了。
我把所有的心血,都倾注在那个铁盒里。我每天都会打开看一眼,数一遍,好像只有这样,我那颗悬着的心,才能找到一点点踏实的感觉。
后来,赵建明说,现金放在家里不安全,也不方便,不如存到卡里。他说他专门办了一张新卡,就为了存乐乐的手术费,密码就用乐乐的生日。
我想了想,觉得也有道理。于是,我把那个沉甸甸的铁盒,交到了他手上。
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接过铁盒时的表情,他郑重地对我说:“岚岚,你放心,这笔钱,就是乐乐的命,我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都重要。”
我信了。
我信了这个和我同床共枕的男人,信了他眼里的真诚。
我没想到,这世上最锋利的刀,往往就藏在最信任的人手里。它不会一下子捅死你,而是会慢慢地,一刀一刀地,把你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信任和期待,全都凌迟干净。
第二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
小姑子赵晓雪要去英国留学的消息,是在一次家庭晚宴上宣布的。
那天是婆婆的生日,我特意提前关了店,买了很多菜,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。赵建明下班回来,也系上围裙给我打下手。乐乐已经快三岁了,在客厅里摇摇晃晃地跑着,咯咯的笑声像一串银铃。
那样的场景,温馨得像一幅画。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,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艰难。
饭桌上,婆婆红光满面,举着酒杯,说:“今天我高兴,双喜临门!一是我又老了一岁,二是我们家要出个留学生了!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赵晓雪身上。
她今天特意打扮过,穿着一条时髦的连衣裙,脸上化着精致的妆。她有些得意地清了清嗓子,说:“我申请了英国一所大学的硕士,已经拿到offer了。”
“哇,小雪真厉害!”
“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!”
亲戚们的恭维声此起彼伏。婆婆的脸上笑开了花,仿佛她女儿已经功成名就,衣锦还乡了。
赵建明也由衷地替他妹妹高兴,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:“小雪,你真给我们老赵家争气!需要什么跟哥说,哥一定支持你!”
我心里也为她高兴,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,像一根细小的藤蔓,悄悄缠上了我的心。
留学,那得花多少钱啊?
果然,酒过三巡,婆婆话锋一转,看向了赵建明。
“建明啊,小雪这事儿,你是当哥的,可得大力支持。她一个女孩子家,出去人生地不熟的,钱一定要带够,不能让她在外面受了委屈。”
赵建明拍着胸脯,大包大揽:“妈,你放心,小雪是我亲妹妹,她的事就是我的事。钱的事,我来想办法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回家的路上,我开着车,赵建明坐在副驾,身上带着酒气。晚风从车窗吹进来,却吹不散我心头的烦闷。
“建明,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,“小雪留学,是好事。但是钱的事,你打算怎么办?我们家什么情况,你不是不知道。”
他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我知道。我就是当时在酒桌上,话赶话说到那儿了。到时候,我看看我自己的工资卡里还有多少,再跟朋友借点,总能凑一些。”
我稍微松了口气,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他:“乐乐的手术费,那个卡里的钱,你可千万不能动。那是孩子的救命钱。”
他转过头,借着路灯昏黄的光,我看到他眼神很坚定:“岚岚,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?那笔钱,我碰都不会碰一下。”
他的承诺,像一颗定心丸,暂时安抚了我。
但事情的发展,却渐渐超出了我的控制。
从那天起,婆婆和小姑子来我们家的次数,明显多了起来。她们每次来,都不提钱的事,只是拉着赵建明,一遍遍地描绘着赵晓雪留学归来后的美好蓝图。
“建明啊,你想想,等小雪毕业了,拿到英国的硕士学位,回国就是海归精英!到时候进大公司,年薪百万,还怕没好日子过吗?”婆婆说得眉飞色舞。
“哥,等我以后挣了大钱,我给你和嫂子换个大房子,给乐乐请最好的家教!”赵晓雪也信誓旦旦。
她们一唱一和,把未来画成了一张巨大的饼,香气扑鼻,诱人至极。
赵建明就在这糖衣炮弹的轮番轰炸下,渐渐地,有些动摇了。
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。他开始唉声叹气,说自己没本事,不能让妹妹风风光光地出国。他开始跟我念叨,说小雪这次的机会多么难得,要是错过了,就是一辈子的遗憾。
我心里那根担忧的藤蔓,越缠越紧。
我试图跟他讲道理:“建明,投资未来是没错,但我们得先顾好眼下。乐乐的手… …”
我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他打断了。
“我知道!乐乐的手术费我记着呢!我没说要动那笔钱!”他的语气里,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耐烦,“岚岚,你怎么就不能理解一下我呢?那是我亲妹妹!我就这么一个妹妹!”
那次谈话,不欢而散。我们之间,第一次有了冷战。
我开始留心那张存着救命钱的银行卡。我把它从上了锁的木盒里拿出来,藏到了我工作室一个更隐蔽的地方——一个专门用来存放贵重瓷器的保险柜里。
我以为,这样就万无一失了。
我太天真了。我防备了所有人,却唯独没有防备,那个我本该最信任的人。
那段时间,我店里的生意特别好,接了一个修复宋代官窑笔洗的大活儿。那东西金贵,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二次损伤。我几乎是吃住都在了工作室,全身心地投入进去。
我忙得昏天暗地,对家里的事,自然就疏于关注了。
我只记得,有一天,赵建明来工作室给我送饭。他看起来情绪不高,眼圈还有点发黑。
我问他怎么了。
他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摇了摇头,说:“没什么,就是单位有点事,没休息好。”
他还问我:“岚岚,咱们家那个保险柜的钥匙,你放哪儿了?我有点文件想放进去。”
我当时累得脑子都是一团浆糊,想也没想,就告诉了他。
现在回想起来,那天的他,处处都是破绽。可我,却被手里的活计蒙蔽了双眼,什么都没看出来。
那件官窑笔洗,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,终于修复完成。锔钉沿着裂痕,像一排精致的订书钉,不仅没有破坏它的美感,反而增添了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沧桑。物主看到后,赞不绝口,当场就付了尾款。
我拿着那笔钱,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。加上这笔钱,乐乐的手术费,绰绰有余了。
我高高兴兴地回到家,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赵建明。
他不在家。
桌上留了一张纸条,字迹潦草,像是匆忙间写的。
“岚岚,我送小雪去机场了。勿念。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第三章 空空如也的铁盒
乐乐的病情是突然加重的。
那天下午,他正在客厅里玩积木,突然就捂着胸口,小脸憋得发紫,嘴唇也变成了青色。我吓得魂飞魄散,抱起他就往医院冲。
一路上,我闯了好几个红灯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乐乐,你千万不能有事。
到了医院,一番手忙脚乱的检查后,医生把我叫到了办公室。
“孩子是急性缺氧,必须马上住院观察。”医生的表情很严肃,“林女士,你要做好心理准备,孩子的手术,可能要提前了。”
我的腿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。
我颤抖着手,办好了住院手续。看着乐乐躺在病床上,戴着氧气面罩,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,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无法呼吸。
护士拿着一叠单子走过来,公式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催促:“家属,去把今天的住院费和检查费缴一下,明天早上我们会出一个详细的方案,手术费也要准备好了。”
“好,好,我马上去。”
我定了定神,走出病房,直奔工作室。
那张卡,乐乐的命,就在那个保险柜里。
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工作室,打开门,甚至来不及开灯,就凭着记忆摸到保险柜的位置。我的手抖得厉害,钥匙插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。
“咔哒”一声,柜门开了。
我伸手进去,摸到的却不是那个熟悉的银行卡套,而是一片冰冷的空荡。
我的心,瞬间也跟着空了。
不可能。
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,光束照亮了小小的保险柜。里面空空如也,别说银行卡,连一张纸片都没有。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。
我疯了一样地在工作室里翻找,抽屉,柜子,甚至是垃圾桶,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。可哪里有卡的影子?
一个可怕的念头,像毒蛇一样,钻进了我的脑子。
赵建明。
是了,他问过我钥匙的位置。他去送赵晓雪了。
我颤抖着拨通了他的电话,响了很久,才被接起。背景音很嘈杂,像是机场的广播声。
“喂,岚岚,怎么了?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。
“卡呢?”我用尽全身力气,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这沉默,比任何回答都更让我绝望。
“赵建明,我问你,存着乐乐手术费的那张卡,在哪儿?!”我几乎是在嘶吼。
他又沉默了几秒钟,然后,我听到了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回答。
他说:“岚岚,你别急……钱……钱我拿给小雪了。”
“她要去英国留学,签证要存款证明,我……我就先挪给她用了。”
“挪用?”我气得笑出了声,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,“赵建明,那是挪用吗?那是乐乐的命!你把他的命,拿去给妹的梦想铺路了?!”
“不是的,岚岚,你听我解释!”他急切地说,“小雪说了,这钱就是走个流水,办完签证马上就还回来!她说最多一个星期!”
“一个星期?”我重复着这三个字,觉得无比讽刺,“医生说,乐乐的手术可能要提前!他现在就躺在医院里,等着钱救命!你跟我说一个星期?!”
我的声音越来越大,引得隔壁店铺的老板都探出头来看。
可我顾不上了。
我所有的理智,所有的隐忍,都在这一刻,土崩瓦解。
“赵建明,你还是人吗?!”我哭喊着,“那是我们的儿子!亲生儿子!你怎么能……你怎么敢……”
电话那头,他还在徒劳地解释着什么“兄妹情深”,什么“长兄如父”,什么“这笔投资是值得的”。
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。
我只觉得,我过去十年的人生,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我以为我嫁给了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,他却为了所谓的“亲情”,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孩子的性命。
我以为我用尽心力守护的家,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为了别人而牺牲我的沙堡。
我挂断了电话,瘫坐在地上,任由冰冷的地面吞噬我身上最后一丝温度。
工作室里,那些被我精心修复好的瓷器,在昏暗的光线下,静静地立着。那些锔钉,在裂痕处闪着微光,像一道道愈合的伤疤。
我一直以为,只要有足够的技术和耐心,再深的裂痕也能被修复。
可现在我才知道,有些东西,一旦碎了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比如信任。
比如,一个家。
不知过了多久,手机又响了。是医院打来的。
“林女士吗?您好,这里是住院部。您的费用已经欠缴了,请尽快过来补缴一下,不然会影响孩子后续的治疗。”
那声音,冰冷,没有一丝感情,却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擦干眼泪,从地上爬起来。
哭,是没用的。绝望,也救不了乐乐的命。
我是个母亲。
在我的孩子面前,我没有资格倒下。
我必须想办法,我必须弄到钱。
哪怕是去偷,去抢,我也要救我的儿子。
第四章 一碗阳春面的情义
我像个无头苍蝇,在那个深夜里,拨通了通讯录里所有可能借给我钱的电话。
亲戚,朋友,甚至是一些许久不联系的同学。
我放下所有的尊严,一遍遍地重复着乐乐的病情,乞求着他们的帮助。
得到的回复,大多是委婉的拒绝。
“岚岚啊,真不巧,我最近刚买了房,手头也紧。”
“三万块?不是小数目啊,我得跟我老婆商量商量。”
“嫂子,我们家孩子也要上学,实在是……要不你再问问别人?”
人情冷暖,世态炎റായി,在这一个晚上,我体会得淋漓尽致。
挂断最后一个电话时,我的嗓子已经哑了,心也凉透了。
我坐在工作室门口的台阶上,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,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。
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,一个身影,慢慢地,走进了我的视线。
是师父。
我的师父,姓王,大家都叫他王师傅。他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,也是把“补瓷林”这块招牌交到我手上的人。他无儿无女,一辈子就跟这些瓶瓶罐罐打交道,早就把我当成了亲闺女。
他提着一个保温桶,走到我面前,花白的眉毛紧紧皱着。
“丫头,大半夜不回家,坐在这儿干嘛?”
我一看到他,强撑了许久的堤坝,瞬间崩溃了。我扑进他怀里,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,嚎啕大哭。
师父没问什么,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,像小时候我摔倒了,他哄我那样。
等我哭够了,他才把保温桶打开。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阳春面,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。
“先吃点东西,天大的事,填饱了肚子再说。”
我捧着那碗面,狼吞虎咽。温热的汤顺着喉咙流进胃里,驱散了一些寒意。
吃完面,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师父。
师父听完,久久没有说话。他从口袋里摸出烟斗,装上烟丝,点燃,深深地吸了一口,吐出的烟雾,模糊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。
“痴儿。”他叹了口气,声音里满是心疼。
“师父,我该怎么办?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…”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师父把烟斗在台阶上磕了磕,说:“人这一辈子,谁没遇到过几件过不去的坎儿?路,是人走出来的。钱的事,你别愁。”
他站起身,走进工作室,没一会儿,拿出来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,递到我手上。
“拿着。”
我打开红布,里面是一个古朴的木盒子。盒子里,静静地躺着一沓厚厚的现金,还有几张存单。
“师父,这……这不行!这是您的养老钱,我不能要!”我急忙推回去。
师父的脸沉了下来:“什么你的我的?我的不就是你的?你是我唯一的徒弟,跟闺女有什么两样?乐乐,就是我亲外孙!外孙有难,我这个当外公的,能袖手旁观?”
他的语气很严厉,眼神却无比温和。
“这笔钱,你先拿去给乐乐治病。孩子的事,是天大的事,耽误不得。”
我攥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,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在这个世界上,血缘,有时候并不是维系感情最牢固的纽带。有些人,虽无血缘,却比亲人更亲。
“至于赵建明那个糊涂蛋,”师父顿了顿,眼神变得锐利起来,“这事儿没完。我们老林家的手艺,讲究的是个‘正’字。心不正,手上的活儿就歪了。他这心,已经歪到根儿上了。这事,得让他自己掰扯清楚,自己承担后果。”
师父的话,像一盏灯,照亮了我混乱的思绪。
是啊,我不能就这么算了。
这不是一笔钱那么简单。这是原则问题,是底线问题。
一个男人,如果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,连家庭最基本的责任都分不清,那他就不配当一个丈夫,一个父亲。
我把钱收好,对着师父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师父,谢谢您。这钱,我算借的,我一定会还给您。”
“傻丫头,说什么还不还的。”师父摆摆手,“快去医院吧,孩子还等着你呢。”
我点点头,转身向医院跑去。
清晨的阳光,穿过巷子两旁高大的梧桐树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我跑着,感觉自己重新充满了力量。
我知道,接下来的路,会很难走。
我要面对的,不仅仅是乐乐的手术,还有一个破碎的家庭,一段岌岌可危的婚姻。
但我不怕了。
因为我知道,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我的背后,有师父,有这份比血缘更厚重的情义。
这就够了。
第五章 来自远方的炫耀
缴了费,乐乐的治疗总算没有中断。
医生很快制定了手术方案,时间就定在三天后。这三天,我寸步不离地守在乐乐的病床前,给他讲故事,陪他玩玩具,想把所有的爱和勇气都传递给他。
赵建明回来了。
他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,形容憔悴,胡子拉碴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。
他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没说出口。
我没有理他。
我的心,已经冷了。现在对我来说,最重要的,是乐乐。任何人和事,都得往后排。
他就在病房外的走廊上,坐了一天一夜。我不出去,他就不走。护士劝了几次,他都只是摇头。
到了第二天晚上,我出去打水,他猛地站起来,拦住了我。
“岚岚,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我们谈谈。”
“没什么好谈的。”我绕开他,想走。
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,力气很大。
“钱的事,是我不对!我混蛋!”他通红的眼睛里,竟然有了泪光,“小雪那边,我已经打电话骂过她了。她说,她一落地就想办法把钱汇回来。”
“汇回来?”我冷笑一声,“赵建明,你到现在还觉得,这只是钱的问题吗?”
我甩开他的手,一字一句地对他说:“在你心里,妹的留学梦,比你儿子的命重要。在心里,她女儿的前途,比她孙子的健康重要。你们是一家人,我跟乐乐,是外人。”
“不是的!岚岚,你别这么说!”他急得满头大汗,“我妈她……她也是一时糊涂!”
“糊涂?”我看着他,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,陌生得可怕,“赵建明,你敢说,你拿钱给妹,没有在背后撺掇?你敢说,这不是你们娘仨早就商量好的?”
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,脸色一阵红一阵白。
看他这样,我什么都明白了。
我不是傻子。婆婆和小姑子那段时间的殷勤,那些画出来的大饼,现在想来,都是早就铺垫好的陷阱。她们算准了赵建明的软肋,算准了他那可悲的“孝顺”和“兄妹情”。
而我,就是那个最后被告知的傻瓜。
“赵建明,”我深吸一口气,让自己冷静下来,“我们之间,等乐乐手术做完再说。现在,我不想看到你。你走吧。”
我说完,转身就走,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。
回到病房,我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,身体才止不住地滑落。
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,可心脏传来的阵阵绞痛,提醒着我,我也是个会疼的凡人。
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响了。
是一个陌生的国际长途号码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。
电话那头,传来了赵晓雪轻快又兴奋的声音。
“嫂子!是我呀,晓雪!我到英国啦!这边天好蓝,空气也好新鲜!我跟你说,我住的公寓可漂亮了,能看到泰晤士河呢!”
她的声音,像一把尖锐的锥子,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。
我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,还在自顾自地炫耀着:“哥也真是的,干嘛跟你说啊,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。你放心吧,钱的事,我就是办签证用一下,等我拿到学生卡,开了本地账户,马上就给你转回去。对了,乐乐怎么样了?身体还好吗?”
最后那句轻飘飘的问候,彻底点燃了我压抑多日的怒火。
“赵晓雪。”我开口,声音冷得像冰。
她似乎愣了一下:“嫂子,你怎么了?声音听起来怪怪的。”
“我问你,”我一字一顿地说,“你拿着我儿子的救命钱,去享受你那所谓的美好人生,你的良心,不会痛吗?”
电话那头,瞬间安静了。
过了好几秒,她才用一种委屈又无辜的语气说:“嫂子,你怎么能这么说呢?我哥不是都跟你解释了吗?这钱就是周转一下……再说了,乐乐那不是还没到做手术的时候吗?我算好了时间的,肯定耽误不了。”
“耽误不了?”我气得浑身发抖,“他现在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!因为你,我们差点连住院费都交不上!因为你,他的手术差点就要被推迟!赵晓雪,你眼里除了你自己的前途,还有没有别人?!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会这样啊……”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,“哥没跟我说乐乐住院了啊……嫂子,你别生气,我马上想办法!我问问同学,看谁能先借我点钱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我冷冷地打断她,“赵晓雪,你听着。这笔钱,是你哥给你的,我认了。就当我林岚,瞎了眼,嫁错了人。从今往后,你们赵家的事,跟我再无关系。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。”
说完,我直接挂断了电话,然后把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。
我靠在墙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我终于明白,跟自私的人,是永远讲不通道理的。在他们眼里,自己的利益,永远是第一位的。别人的牺牲和痛苦,他们看不见,也不想看见。
这一刻,我对赵建明,对我这个所谓的家,彻底死了心。
有些瓷器,碎了,可以锔起来。
但人心,碎了,就真的,再也拼不回去了。
第六章 一记耳光的重量
乐乐被推进手术室的那天,天阴沉沉的,像是要下雨。
我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着,师父陪在我身边。赵建明和他母亲,也来了。
婆婆一见到我,就想上来拉我的手,被我躲开了。
她的眼圈红红的,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:“岚岚,妈知道错了。妈是老糊涂了,不该撺掇建明拿那笔钱。你就看在乐乐的份上,原谅我们这一次吧。”
我看着她,心里没有一丝波澜。
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如果不是师父及时拿出钱,现在躺在手术台上的乐乐,会是什么后果?她想过吗?
我没有说话,只是把目光,投向了手术室那盏亮着的红灯。
那盏灯,此刻就是我全部的世界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秒,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走廊里,死一般的寂静。
赵建明几次想开口跟我说话,都被师父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手术室的门,开了。
医生摘下口罩,脸上带着一丝疲惫,但眼神是轻松的。
“手术很成功。”
这五个字,像天籁之音,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。我的腿一软,差点跪倒在地,幸好师父及时扶住了我。
“谢谢医生!谢谢医生!”我语无伦次,只会重复着这句话。
婆婆和赵建明也围了上来,激动得直抹眼泪。
乐乐被推了出来,还处于麻醉状态,小脸苍白得像一张纸。我握着他冰凉的小手,贴在我的脸上,眼泪无声地滑落。
我的孩子,我的宝贝,他挺过来了。
回到病房,安顿好乐乐,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,才算真正落了地。
师父看我情绪稳定了些,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:“丫头,有些事,该解决了。”
他走到赵建明面前,目光如炬。
“赵建明,我问你,你觉得你错在哪儿了?”
赵建明低着头,嗫嚅道:“师父,我不该……不该擅自挪用乐乐的手术费。”
“挪用?”师父冷笑一声,“说得轻巧。你那不是挪用,是偷!是抢!你是从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,抢走了他活命的机会!”
师父的声音不大,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锤子,狠狠地砸在赵建明的心上。
婆婆见状,赶紧上来护着儿子:“他师父,话不能这么说。建明也是为了小雪好,他是一片好心……”
“好心?”师父的目光转向她,变得更加严厉,“你儿子糊涂,你也跟着糊涂?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,就拿自己亲孙子的命去赌?天下有你这样做奶奶的吗?你对得起老赵家的列祖列宗吗?”
婆婆被师父一番话说得脸色发白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师父又看向赵建明:“我再问你,林岚嫁给你,是图你钱,还是图你貌?”
赵建明摇了摇头。
“她什么都不图,就图你对她好,图你是个能撑起一个家的男人!可你是怎么做的?和一忽悠,你就把老婆孩子抛到脑后了!你把林岚对你的信任,当成了什么?把她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,当成了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赵建明张口结舌,满脸羞愧。
“你是个手艺人,”师父指着赵建明的鼻子,痛心疾首,“手艺人的根是什么?是良心!是诚信!你连自己的家都护不住,连最基本的诚信都丢了,你还配做什么手艺人?!”
师父的话,像一把刀,剥开了赵建明身上所有的伪装和借口,让他赤裸裸地站在了现实面前。
他“噗通”一声,跪在了我面前。
“岚岚,我错了!我真的错了!”他抱着我的腿,痛哭流涕,“我不是人!我被猪油蒙了心!你打我吧,你骂我吧!只要你能原谅我!”
我看着他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恨他吗?
恨。
恨他的软弱,恨他的愚孝,恨他把我们母子逼到绝境。
可我爱他吗?
或许,还剩下一点点吧。那点爱,就像风中残烛,随时都可能熄灭。
就在这时,师父缓缓开口了。
“林岚是我徒弟,她的事,就是我的事。今天,我给她做主。”
他走到赵建明面前,扬起手,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。
“啪”的一声,清脆响亮,在安静的走廊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
赵建明被打得偏过头去,半边脸瞬间就红肿了起来。
他没有躲,也没有怨言,只是跪在地上,任由眼泪和鼻涕流下来。
婆婆惊呼一声,想上前,却被师父的眼神制止了。
“这一巴掌,是替林岚打的。打你拎不清主次,不分内外!”
师父收回手,又说:
“这一巴掌,是替乐乐打的。打你这个当爹的,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!”
最后,师父看着我,声音缓和了下来。
“丫头,这一巴掌,也是打给你看的。是让你看清楚,你嫁的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。往后的路,是合是分,你自己决定。师父不干涉你,但师父永远是你的后盾。”
说完,他转身,走出了病房。那背影,有些佝偻,却又无比挺拔。
我看着跪在地上的赵建明,看着一脸惊恐的婆婆,心里那团乱麻,似乎在这一记耳光声中,被斩断了。
我知道,我该做出选择了。
第七章 传承的重量
乐乐的恢复情况很好,一周后就转到了普通病房。
这期间,赵建明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。喂饭,擦身,换尿布,所有的事情他都抢着干,笨拙,但很用心。
婆婆每天熬了汤送来,放在门口,也不进来,就那么站一会儿,然后默默地离开。
我们之间,依然没有交流。病房里的空气,安静得让人窒息。
我知道,他在等我的判决。
一天晚上,乐乐睡熟后,我走出病房,赵建明跟了出来。
“岚岚。”他叫住我。
我停下脚步,没有回头。
“那笔钱,我想办法还。”他说,“我把爸留给我的那套老房子,挂到中介去了。那房子地段还行,应该能卖个好价钱。卖了房,先把钱还给你师父,剩下的,都给你和乐乐。”
我心里一震,转过身看着他。
那套老房子,是公公留下的唯一念想,也是婆婆的根。赵建明从小在那里长大,对他来说,意义非凡。
“……同意吗?”我问。
他苦笑了一下:“一开始不同意,哭着骂我不孝。我跟她说,如果连老婆孩子都保不住,那才是最大的不孝。房子没了可以再买,家没了,就什么都没了。”
他的眼神里,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。
是担当,是决绝。
“还有小雪,”他顿了顿,继续说,“我已经给她下了最后通牒。那笔钱,就当是我这个当哥的,最后一次帮她。以后,她的人生,她自己负责。我们这个小家,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。”
我静静地听着,没有说话。
他走上前,小心翼翼地看着我:“岚岚,我知道,我说再多‘对不起’都没用。伤害已经造成了,信任也碎了。我不求你马上原谅我,我只求你,再给我一次机会。给我一次,重新学着当一个好丈夫,好父亲的机会。”
“我会用我下半辈子,去弥补我犯下的错。我会把那些裂痕,一点一点,重新粘起来。”
他说到“裂痕”和“粘起来”的时候,我的心,被轻轻地触动了。
这是我们手艺人的行话。
我看着他,这个我爱过也恨过的男人,心里百感交集。
离婚的念头,在我脑海里盘旋了无数次。可一看到乐乐那张酷似他的小脸,我的心,就软了。
一个破碎的家庭,对孩子的伤害,有多大,我比谁都清楚。
我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。
或许,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?
也给我自己,给乐乐,一个机会。
“房子,先别卖。”我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“你爸留下的念想,别轻易动了。钱,我跟你一起还。我的店,生意还不错。”
赵建明的眼睛,瞬间亮了,像被点燃的星火。
“岚岚,你……”
“我没说原谅你。”我打断他,“我只是想,为了乐乐,我们再试一次。但是赵建明,你记住,这是最后一次。如果再有下次,我们之间,就真的,连碎片都剩不下了。”
他用力地点头,眼泪流了下来,这一次,不是懦弱,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出院那天,师父也来了。
他把一个长条形的木盒交给我,说:“丫头,这是师父送给乐乐的礼物。”
我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套小巧玲珑的锔瓷工具。金刚钻,锔钉,小锤子,每一件都做得精致无比,像是艺术品。
“师父,这……”
“这是爷爷当年给我做的。”师父的眼神里,满是怀念,“他说,我们这门手艺,传的不仅仅是技术,更是一种精神。一种对器物的敬畏,对承诺的坚守,对责任的担当。”
他摸了摸乐乐的头,说:“让孩子从小就看看,摸摸。让他知道,什么是‘正’,什么是‘根’。一个男人,手里的活儿可以不精,但心里的‘根’,不能断。”
我明白了师父的用意。
他送的不是一套工具,而是一种传承。
他希望乐乐,将来能成为一个像这些锔钉一样,坚韧,正直,能担得起责任的男人。
也希望赵建明,能从这件事里,真正吸取教训,找回他丢失的“根”。
我抱着乐乐,手里拿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,郑重地向师父鞠了一躬。
“师父,我懂了。”
第八章 锔好的茶碗
日子,像小火慢炖的汤,不疾不徐地过着。
乐乐的身体,一天天好起来。他脸上的笑容多了,跑起来也更有力气了。医生说,只要按时复查,他跟正常的孩子,没什么两样。
我和赵建明之间,依然有一道看不见的墙。
我们说话,客气,疏离。他会主动做家务,照顾乐乐,把工资卡上交给我。他用行动,努力地修复着我们之间的关系。
我知道,他在努力。
可我心里的那道裂痕,太深了。它需要时间,需要耐心,一点点地去填补。
婆婆来看过几次乐乐,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。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指手画脚,只是默默地坐一会儿,看看孙子,然后就走。
我们之间,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。
至于赵晓雪,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。听说,她勤工俭学,过得很辛苦。那笔钱,她分期打到了赵建明的卡上,一分没少。
赵建明把钱取出来,连同他这些日子攒下的所有积蓄,一起交给了我。
“岚岚,这钱,你去还给师父吧。”
我看着那沓钱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钱,回来了。可失去的东西,还能回来吗?
我拿着钱,去了师父的店里。
师父正在修复一只清代的青花茶碗。那茶碗碎成了七八片,修复难度极大。
他戴着老花镜,手里的金刚钻,稳稳地在瓷片边缘打孔。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
我把钱放在桌上,轻声说:“师父,钱,我还您。”
师父头也没抬,说:“放那儿吧。”
我没有走,就站在一旁,静静地看着他。
看他如何选钉,如何锻造,如何将那些冰冷的铜钉,变成连接碎片的温暖的手。
他的每一个动作,都充满了禅意。
不急不躁,不偏不倚。
“丫头,”他忽然开口,“你知道,锔瓷,最难的是什么吗?”
我摇摇头。
“不是打孔,也不是抓钉。”他说,“最难的,是‘对缝’。要把每一片碎瓷,都放回它原来的位置,分毫不差。这需要眼力,更需要心力。”
他拿起两片碎瓷,仔细地对接着,直到那条裂痕,细得像一根头发丝。
“人心,也像这瓷器。碎了,想再拼回去,难。”
他放下瓷片,抬起头,看着我。
“建明那孩子,本性不坏,就是耳根子软,没主心骨。这次的事,对他来说,是伤,也是一次‘碎’。就看他自己,能不能把那些碎片,一片片捡起来,重新对好缝。”
“而你,”他指了指我的心,“你这只碗,也碎了。是选择让它就这么碎着,还是试着,用时间和耐心,把它重新‘锔’起来,在你自个儿。”
我看着师父手里的那只茶碗,那些金色的锔钉,沿着裂痕,像一道道美丽的伤疤。
它不再完美,却有了新的生命和故事。
或许,人生也是如此。
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无瑕的。婚姻,家庭,都会有裂痕,有争吵,有伤害。
重要的是,当它破碎之后,我们是选择放弃,还是选择,像一个手艺人一样,用爱和包容,去耐心地修复它,让它变得比原来,更坚固,也更珍贵。
我走出师父的店,心里豁然开朗。
回到家,赵建明正在客厅陪乐乐搭积木。阳光照在他们父子俩身上,温暖而宁静。
他看到我,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。
我对他笑了笑,是这几个月来,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。
“晚上,我们包饺子吧。”我说。
他愣了一下,随即,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我知道,我们之间的那道墙,还没有完全消失。那道裂痕,也依然存在。
但没关系。
我有的是时间,有的是耐心。
我是个锔瓷匠。
我这辈子,最擅长做的,就是把破碎的东西,重新变得完整。
也许,一个家,也可以。
毕竟,那些经历过破碎又被重新锔好的器物,往往,才最懂得完整的可贵,不是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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