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封来自京都家庭法律顾问的信,就摊在桌上,薄薄一张纸,却像一块铅,沉甸甸地压着我六年来的婚姻。
我盯着上面那个天文数字般的负债额,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,只剩下健司低着头,一遍遍重复的那句话:“对不起,静,对不起……”
原来,我嫁的根本不是什么贵族,而是一个背负着百年荣光与巨额债务的,手艺人家庭。
同床共枕六年,我第一次觉得,躺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,是如此的陌生。
第1章 琉璃厂的相遇
九六年的北京,空气里还飘着煤炉子的味儿,但街上已经能看到烫着大波浪、穿着喇叭裤的姑娘了。那是个新旧交替的年代,什么都快,什么又都慢。
我的小铺子,就开在琉璃厂。
说是铺子,其实就是我爸单位分的老房子临街那一间,被我收拾出来,挂了个“静心旗袍”的木牌子。我叫李静,打小就跟着我妈学针线,别人家的女孩儿跳皮筋、捉迷藏的时候,我正坐在小板凳上,一针一线地学盘扣。我妈说,我们老李家往上数三代,都是给大户人家做活计的,这手艺不能丢。
我没上过大学,高中毕业就一头扎进了这堆绫罗绸缎里。我不觉得有啥丢人的,每当看到一块平平无奇的布料,在我手里变成一件贴合人身段、显出精气神的旗袍,那份踏实和满足,比什么都强。
遇见田中健司,是个顶着大太阳的午后。
那天没什么客人,我正低着头,给一件真丝旗袍的滚边收尾。门口的风铃“叮铃”一响,我头也没抬,说了句“您随便看”。
半天没动静。
我有点纳闷,一抬头,就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,逆着光,看不清脸,但身形很高,很清瘦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,背着一个旧帆布包,不像来买旗袍的。
“你好,”他开口了,中文说得有些生硬,但很认真,“我……可以看看吗?”
我点点头,继续手里的活儿。
他走得很慢,很轻,像怕惊扰了屋里的什么东西。他不像别的客人那样伸手去摸料子,只是安静地看着,目光从挂着的成衣,落到我工作台上散落的丝线和工具上。
最后,他的视线停在了我手上。
“这是……滚边?”他问。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手里的活儿到了最紧要的关头,得一气呵成,不能分心。
他就那么站着,一直看到我剪断最后一根线头。我长舒一口气,把旗袍举起来端详了一下,这才正眼看他。
这一看,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这人长得太好看了。不是那种时下流行的小生硬朗,而是一种很干净、很温润的好看。皮肤白,眉眼细长,鼻梁高挺,嘴唇的颜色很淡。他看着你的时候,眼神专注得像一潭深水。
“你做得真好,”他由衷地赞叹,“像艺术品。”
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,把旗袍挂回去,随口说:“就是个手艺活儿,吃饭的家伙。”
“不,”他摇摇头,很固执,“有灵魂的。”
那天下午,我们聊了很久。我知道了他叫田中健司,是来北京大学做交换的日本留学生,学的是东方美术史。他说他家在京都,也是做传统手工艺的,所以对这些有“根”的东西特别着迷。
他说起他家时,脸上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,有点骄傲,又有点落寞。他说,他们家是“旧贵族”,传承了很多代,家里规矩大,生活……很安静。
“贵族?”我听着新鲜,像在听故事,“就是电视里演的那种?”
他笑了,摇摇头:“差不多吧,只是现在没落了。但名声和责任还在。”
从那天起,健司成了我铺子里的常客。他总是在下午过来,不买东西,就搬个小马扎坐在一边,安安静静地看我干活。有时候我们聊天,从北京的豆汁儿聊到京都的抹茶,从胡同里的鸽子哨聊到他家院子里的枯山水。
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,沉静,专注。他看我穿针引线,能看一个下午。他说,看我做活,让他觉得心里很平静。
我承认,我对他动了心。在那个年代,一个北京胡同里长大的普通姑娘,对这样一个来自异国、英俊、温文尔雅,还带着点神秘“贵族”色彩的男人,很难没有一点遐想。
我们的感情,就像我手里的针脚,一针一针,绵密而扎实地缝合在了一起。
他会带我去北海划船,会在后海的酒吧里给我唱日文歌。他从不说什么花哨的甜言蜜语,但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,会在起风的时候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,会在我被碎布料扎到手时,紧张得眉头都皱起来。
我爸妈一开始是不同意的。一个外国人,还是个日本人,家里又远,听着就不靠谱。
我爸抽着烟,眉头拧成个疙疙瘩:“闺女,咱就是个普通人家,讲究个踏实过日子。那什么贵族,离咱太远了,听着悬乎。”
我妈在一边抹眼泪:“嫁那么远,受了委屈跟谁说去?”
可那时候的我,被爱情冲昏了头。我觉得健司就是我的良人,他懂我,尊重我的手艺,我们有说不完的话。我相信,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,什么距离、什么文化差异,都不是问题。
健司为了让我爸妈放心,专程上门拜访。他没带什么贵重礼物,就带了他亲手做的一对小茶杯,陶土的,釉色很古朴。他说,这是他跟着家里人学的,手艺还很粗糙,但是一份心意。
我爸捏着那个小茶杯,翻来覆去地看,半天没说话。最后,他叹了口气:“看得出来,是个实在孩子。就是……唉。”
健司要回国了。临走前一晚,他向我求了婚。
没有戒指,也没有玫瑰。他只是拉着我的手,在什刹海的岸边,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:“静,跟我回京都吧。我不能给你大富大贵的生活,但我会用我的一生,好好珍惜你,像珍惜一件最宝贵的艺术品。”
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。我以为我嫁给了一个懂我的、爱我的,来自古老贵族家庭的男人,我们将会在京都那个充满诗意的城市里,过上一种安静而美好的生活。
我怎么也想不到,那句“不能给你大富大贵的生活”,背后藏着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沉重真相。
第2章 远嫁东瀛
一九九七年的春天,我告别了父母,告别了琉璃厂的小铺子,跟着健司,踏上了去日本的飞机。
我心里揣着的全是对未来的憧憬。我想象着健司在京都的家,或许是一座有着精致庭院的传统町屋,就像他在照片里给我看的那样,有石灯笼,有青苔,有潺潺的流水声。
飞机落地,从大阪转车到京都,一路上的风景确实很美,干净得不像话。可越接近他的家,我心里的鼓就打得越厉害。
健司的家,在京都一条很偏僻安静的小巷里。那是一座非常非常大的老宅子,黑色的木质结构,灰色的瓦片,高高的围墙把里面的一切都隔绝了。门口挂着一块很有年头的木牌,上面刻着“田中”两个字。
门被拉开,一个穿着深色和服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,静静地站在那里。她身形瘦小,但脊背挺得笔直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“母亲,我回来了。这是李静。”健司微微鞠躬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紧张。
我赶紧跟着鞠躬,用蹩脚的日语说:“母亲,您好,初次见面,请多关照。”
她就是健司的母亲,田中澄子。她没有笑,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,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,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。那目光不锐利,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,让我瞬间就拘谨起来。
走进宅子,我才发现,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大,还要……空。
长长的木质走廊,擦得一尘不染,能映出人影。一间间由纸拉门隔开的房间,大多是空着的,榻榻米已经泛黄,空气里有股老木头和草席混合的味道。院子很大,打理得很整洁,但那种整洁带着一种萧瑟,没有一点生气。
整个大宅子,安静得可怕,除了我们的脚步声,什么都听不见。
这不像一个家,更像一个被时光封存起来的纪念馆。
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,只请了几个亲戚。他们都和澄子婆婆一样,穿着正式的和服,表情严肃,话很少,只是不停地鞠躬。整个过程,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。
婚后的生活,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。
健司没有去公司上班。他每天早出晚归,去的地方是宅子后院一间独立的工房。我好奇地想进去看看,却被婆婆拦住了。她说,那是田中家工作的地方,女人不能随便进。
我问健司,他在做什么工作。他总是含糊其辞,只说是“处理一些家里的事情”。
我以为的“贵族生活”,是悠闲的,是精致的。可现实是,我们过得非常节俭。家里的饭菜永远是简单的米饭、味增汤和一小碟酱菜,很少能见到鱼和肉。婆婆对家里的开销控制得极其严格,连买一盒豆腐都要记账。
这栋大宅子,外面看着气派,里面很多东西都已经很旧了。我们卧室的榻榻ми,边角都磨损了;浴室的热水器,时好时坏。我提议换一个新的,婆婆却说,还能用,将就一下就好。
我带来的钱,想贴补家用,婆婆却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,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我们家的事,不需要外人插手。”
那一刻,我才明白,我虽然嫁给了健司,但在这个家里,我永远是个“外人”。
我不会说流利的日语,没有朋友,每天的生活就是打扫这间空旷的大宅子,给婆婆打下手准备饭菜,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,等健司从工房里出来。
我试着重拾我的手艺,拿出我带来的布料和工具,想做件旗袍。婆婆看到了,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件和服,说:“以后在家里,就穿这个吧。你是田中家的媳妇了。”
那件和服很素净,穿在身上很拘束,我连走路都得迈着小碎步。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套上了一个无形的壳。
唯一的慰藉,是健司。
每天晚上,等婆婆睡下后,他会来到我们的房间,轻轻地从后面抱住我,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,像个疲惫的孩子。
“静,辛苦你了。”他会这么说。
“不辛苦。你呢?你每天在工房里做什么?那么累。”我问他。
他总是沉默一下,然后说:“没什么,就是一些祖上传下来的活计,很繁琐。”
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沉重的压力,但他从不告诉我那压力是什么。他只是对我很好,很好。他会给我带附近点心店的和果子,会教语,会在我因为想家而偷偷掉眼泪时,笨拙地安慰我。
我们之间,好像隔着一扇看不见的纸门。我能感受到他的爱,却始终触摸不到他真实的内心世界。
我常常在夜里失眠,听着院子里风吹过的声音,觉得这栋大宅子就像一个巨大的笼子,而我就是那只被关在里面的鸟。我嫁的,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庭?健司口中的“贵族”,到底是什么样子?
那些日子,支撑我的,是对健司的爱,和对未来的一个渺茫的希望。我想,也许等我慢慢融入了这个家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我太天真了。
第3章 金丝笼中的裂痕
女儿小花的出生,给这个沉寂的大宅子带来了一丝亮色。
抱着那个小小的、软软的身体,我第一次在这个家里,找到了些许归属感。健司看着女儿的眼神,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。连一向严肃的婆婆,脸上也多了几分柔和。
我以为,孩子的到来,会是我们生活的转机。
但很快,我发现,这不过是我的幻想。
小花一天天长大,婆婆对她的管教,也一天天严格起来。从吃饭的礼仪,到说话的声调,都必须按照她制定的规矩来。小花稍微顽皮一点,婆婆的脸就会立刻沉下来。
我心疼女儿,想让她有个快乐的童年,就像我在北京胡同里那样,可以疯跑,可以大笑。我跟健司提过几次,希望他能和婆婆沟通一下。
健司总是面露难色:“静,母亲也是为了小花好。我们家……规矩就是这样。”
“什么规矩?把一个孩子教成小老太太就是好吗?”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。
他看着我,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歉意,最后只是叹了口气,转身走进了工房。
那扇工房的门,就像他心上的锁,我怎么也打不开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。我们家的经济状况,显然和我最初的认知有天壤之别。
有一次,小花半夜发高烧,我急着要去医院。婆婆却拦住我,从一个旧药箱里翻出一些草药,坚持要用土方子。
“去医院太贵了。”她冷冷地说。
我当时就急了,抱着滚烫的女儿,第一次对她吼了起来:“孩子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!”
那一次,我们还是去了医院。健司连夜赶回来,支付医药费的时候,我看到他掏空了钱包里所有的现金,又刷了信用卡。从医院回来的路上,他一路无话,眉头紧锁。
从那以后,我开始留意家里的财务状况。我发现,我们家几乎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电器,婆婆买菜永远只在傍晚打折的时候去,家里的衣服破了,都是婆婆一针一线地缝补。
这哪里是什么“没落的贵族”,这分明就是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普通人家,甚至还不如。
可另一方面,这个家又处处透着一种矛盾的“体面”。每年固定的日子,婆婆会拿出极为昂贵的茶具,举行一场只有我们三个人的、仪式感极强的茶会。家里的一些摆设,我后来才知道,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。
健司偶尔会出一次远门,去东京或者别的大城市。他回来后,家里的经济会短暂地宽裕几天,但很快又会恢复原样。
我问他去做什么。他说,去送一些“东西”。
我像一个侦探,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六年,拼凑着各种碎片,试图还原一个真相。
我开始偷偷观察工房。工房的窗户总是关着,但有时候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,像是某种漆料。我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“叮叮”声,像是金属在敲击什么。
我越来越不安。健第4章 一封信,半生梦
转折点,是健司父亲的去世。
我从未见过我的公公。听健司说,他身体一直不好,常年在一个疗养院里。他的去世,很突然。
葬礼同样是压抑而肃穆的。健司作为长子,主持着一切。我看着他穿着黑色丧服,跪在灵前,那个曾经温润如玉的男人,脊背挺得笔直,却透着一种快要被压垮的脆弱。
我这才知道,原来那个疗养院的费用,一直是一笔巨大的开销。
葬礼后没几天,家里来了一位律师。他带来了公公的遗嘱,和一封信。
那天下午,阳光很好,透过纸窗照进来,在榻榻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律师走后,婆婆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。健司坐在我对面,把那封信推到我面前。
那是一封债务清单。
来自银行的贷款,来自一些老字号材料商的欠款,还有为了维持这座老宅子和那个工房,多年来积累下的各种债务。
最后那个总额,长长的一串零,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。
我抬起头,看着健司。他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,嘴唇微微颤抖。
“这是……怎么回事?”我的声音也在发抖。
他低着头,沉默了很久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。
然后,我听到了他压抑着的声音,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愧疚。
“对不起,静。”
他终于,对我坦白了一切。
所谓的“田中贵族”,根本不是血统上的贵族。他们家,是传承了四百年的“金継ぎ”世家。
“金継ぎ”,是一种用大漆和金粉修复破碎瓷器的古老手艺。将破碎的器物,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耐心和精湛的技艺重新黏合,并在裂痕上敷以金粉,使其重生,甚至比原来更美。
他们是手艺人中的“贵族”。他们的祖辈,曾为将军和天皇修复过器物,被赐予了“田中”这个姓氏和这座宅邸。这份荣耀,是他们家族的立身之本。
但时代变了。
这种耗时耗力、成本高昂的手艺,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里,越来越没有市场。人们摔碎了碗,只会去买一个新的,没有人会愿意花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钱,去修复它。
田中家的声誉还在,但生意却一落千丈。
为了维持这份“贵族”的体面,为了守护这门不能断绝的手艺,他们家开始负债。卖掉了家里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,只留下几件传承的信物。公公为了不拖累家里,独自住进了廉价的疗养院。健司,作为唯一的继承人,从十几岁起,就跟着父亲在工房里,没日没夜地干活,接一些零散的、几乎不赚钱的修复工作,苦苦支撑。
他去东京送的“东西”,就是他耗费几个月心血修复好的器物。但那点收入,对于庞大的债务来说,只是杯水车薪。
“我第一次去北京,不是去留学的。”他看着我,眼睛里充满了血丝,“我是去一个拍卖会,送一件家里最后的藏品。路过琉璃厂,看到了你的铺子,看到了你……”
他的声音哽咽了。
“我看到你那么专注,那么热爱你的手艺。你的眼睛里有光。那一刻,我……我陷进去了。我觉得你和我是同一种人。”
“我不敢告诉你真相。我怕,我怕你知道我们家是这样一副空架子,你会看不起我,会离开我。我只能编造一个‘没落贵族’的谎言。我说不能给你大富大贵的生活,是真的,可我没想到,会是这样……这样把你拖进一个泥潭。”
他说着,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。
“对不起,静,是我骗了你。你……你要是想离开,带着小花回北京……我绝不拦你。这些债,是我一个人的责任。”
我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脑子里乱成一团麻。
六年了。
我这六年,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?
欺骗,贫穷,压抑,孤独……所有的委屈,在那一刻,全都涌了上来。我的眼泪,不受控制地往下掉,一滴一滴,砸在榻榻米上。
我以为我嫁给了一个王子,结果他只是一个背着沉重盔甲的士兵。
我以为我住进了一座宫殿,结果这里只是一座华丽的牢笼。
我的青春,我的爱情,我远渡重洋的勇气,像一个笑话。
我站起身,没有看他,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房间。
健司没有追上来。我听到身后,传来他压抑的、痛苦的哭声。
那天晚上,我们分房睡了。我抱着小花,一夜无眠。
我想到了离婚,想到了回北京。回到我那个小小的旗袍铺子,回到我熟悉的胡同,回到我爸妈身边。
可是,小花怎么办?她那么爱她的爸爸。
还有健司……我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,想起了他看我做针线活时专注的眼神,想起他笨拙地安慰我时焦急的模样,想起他抱着女儿时满脸的温柔。
他是骗了我。可这份欺骗的背后,是爱,是自卑,是害怕失去。
我的心,像被撕成了两半,一半是怨,一半是疼。
第56章 旗袍与和服的对话
第二天,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饭。
健司和婆婆也没有出来。整个大宅子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死寂。
我在房间里枯坐了一上午。小花似乎也感觉到了家里气氛不对,乖乖地自己玩积木,不哭不闹。
到了中午,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走出房间,没有去厨房,而是径直走向了后院那间我从未踏足过的工房。
门没有锁。
我轻轻推开,一股混合着木头、大漆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工房里很暗,只有几缕阳光从高窗的缝隙里挤进来。健司就坐在工作台前,背对着我,一动不动,像一尊雕塑。
他的面前,放着一只摔得四分五裂的青瓷碗。
我走过去,站在他身后。
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,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些碎片。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见那些碎片边缘锋利,散落在深色的木板上,像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。
“这就是……金継ぎ?”我轻声问。
他的身体猛地一颤,缓缓地回过头。看到是我,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,随即又黯淡下去,充满了绝望。
“是。”他声音沙哑。
“很难吧?”
他苦笑了一下:“难。有时候,一片碎片找不对位置,就要全部推倒重来。比从零开始做一只碗,要难上百倍。”
我看着他,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,看着他指尖因为常年打磨而留下的厚茧和伤痕。我忽然明白了,他每天背负的是什么。
那不是谎言,而是一种他无法摆脱的宿命。
“健司,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觉得,我们这个家,像不像这只摔碎的碗?”
他愣住了,嘴唇动了动,却没有说出话。
“碎了,裂了,到处都是问题。”我继续说,“但是,它还没散架。只要我们愿意,是不是也能用‘金継ぎ’,把它修好?”
他猛地抬起头,不敢相信地看着我。眼眶,瞬间就红了。
“静……你……”
“我不会走。”我说,“我是你妻子,是小花的妈妈,这里,也是我的家。我不会在我家最难的时候,当一个逃兵。”
我从他手里,拿起一片小小的瓷片,放在掌心。那冰凉的触感,异常清晰。
“不过,我有个条件。”
“什么条件?”
“从今天起,这间工房,我也要进来。你得教我,你们家的手艺。同样的,我的手艺,也不能丢。”
那天下午,我第一次见到了婆婆的眼泪。
当我把我的决定告诉她时,那个一向坚强得像块石头的女人,捂着脸,瘦削的肩膀不停地耸动。
“是我们田中家,对不起你。”她哽咽着说。
矛盾并没有立刻消失,但我们三个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墙,开始有了裂缝。
我开始跟着健司学习金継ぎ。那是一门需要极致耐心和专注的技艺,调漆、打磨、上金粉,每一个步骤都不能有丝毫差错。我的手不像他那么稳,常常弄得一团糟。
健司却很有耐心,一遍遍地教我。在工房里,我们不再是那对隔着心事的夫妻,而是一对互相扶持的匠人。我们聊得最多的,是手艺,是传承。我跟他说旗袍的盘扣有多少种样式,他跟我说大漆要阴干多少天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。
我发现,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,都更了解彼此。
与此同时,我也没有放下我的旗袍。我把我的工作台,搬进了工房的一角。健司在修复瓷器的时候,我就在一旁穿针引线。
有一天,我看着健司正在用金粉描绘一道裂痕,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了我的脑海。
金継ぎ的哲学,是在不完美中发现美,用最贵重的材料,去拥抱和展示伤痕。
我的旗袍,追求的是完美,是天衣无缝。
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,能不能结合在一起?
我找来一块因为织造时出了瑕疵而废弃的云锦料子,那道瑕疵,像一道丑陋的疤。我没有试图去掩盖它,而是用我从健司那里学来的描金手法,拿金色的丝线,沿着那道瑕疵,绣上了一支小小的梅花。
那道“疤痕”,瞬间变成了一根遒劲的梅枝,绽放出了生命力。
我把这块“作品”拿给健司和婆婆看。
他们都惊呆了。
“静,你……”健司看着那块布料,眼睛里闪着光,“你是个天才。”
婆婆拿着那块布,摩挲了很久,喃喃地说:“破损的地方,也可以开出花来……”
那个晚上,我们一家三口,第一次围坐在一起,开了一场家庭会议。
我提出了我的想法:我们不能再守着老路子等死了。我们可以开一间小小的、独特的店。不只是修复古董,也创作新的东西。
我们可以把金継ぎ的理念,用到各种东西上。修复布料,修复木器,甚至可以做成独特的首饰。我们可以把我的旗袍,和日本的和服元素结合起来,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。
我们的店,就叫“金継ぎ·静”,用破碎和圆满,用东方和东方的对话,来讲述一个新的故事。
健司和婆婆听着我的构想,眼神从最初的犹豫,慢慢变得明亮起来。
那是一种,在绝望中看到希望的光。
第7章 尘埃里的光
我们的店,就开在了大宅子临街的一个房间。
没有钱装修,我们就自己动手。把旧的纸拉门换成玻璃,让阳光能照进来。健司用老木料做了几个简单的陈列架,我用剩下的碎布拼凑成门帘。
店很小,很简单,但很温暖。
开张的第一天,一个客人都没有。
第二天,第三天,依旧如此。
京都的传统老店太多了,我们这样一家名不见经传、风格“古怪”的小店,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。
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见底了。那段日子,是真的难。我们常常是一碗白米饭配着酱菜,就是一餐。健司的背,更驼了,婆婆的白发,也更多了。
有好几次,深夜里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健司和女儿,都忍不住怀疑,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。我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,把大家都带进了一个更深的坑里。
但每次看到工房里,健司专注修复器物的侧影,看到婆婆小心翼翼地帮我整理丝线,我又觉得,我不能放弃。
我们是一家人,在一条船上。
转机,来自一个雨天。
那天,一位穿着考究和服的老妇人,因为避雨,走进了我们的小店。她本只是想借个地方站一站,目光却被我挂在墙上的那件“金线绣梅”的旗袍吸引了。
那是我用我最好的手艺,为自己做的一件衣服。
“这……这上面的绣法,很特别。”她走到跟前,仔细地端详。
我给她讲了我的想法,讲了金継ぎ,讲了旗袍,讲了伤痕与美的关系。
老妇人听完,沉默了很久。然后,她从随身的包里,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锦布包裹的东西。
打开来,是一件有些年头的和服羽织(外套),上面有一处被钩破的口子。
“这是我母亲的遗物,”她说,“我一直珍藏着。看到你的作品,我想,或许……你能让它,重新活过来。”
我接过了那件羽织。
我和健司一起,研究了很久。最后,我们决定,不用布去补,而是用健司调制的、混了丝绸纤维的天然漆,将破口填补,再由我用金线,在上面绣上一只翩飞的蝴蝶。
半个月后,当老妇人再次来到店里,看到修复好的羽织时,她的眼圈红了。
那只金色的蝴蝶,停在破损之处,仿佛正要从历史的尘埃里,振翅飞翔。
“谢谢你们,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,“你们修复的,不只是一件衣服。”
这位老妇人,是京都一位小有名气的茶道家。她穿着我们修复的羽织,去参加了一场重要的茶会。
很快,关于我们这家“会用金线给衣服绣蝴蝶”的小店的故事,就在京都一些小圈子里,慢慢传开了。
开始有客人慕名而来。他们带来的,都是一些有故事的旧物。一条破损的祖传桌布,一只缺了角的木梳,一件被虫蛀了的和服……
每一件物品背后,都有一段珍贵的记忆。
我们的工作,就是倾听这些故事,然后用我们的手艺,将这份记忆,用一种更美的方式,延续下去。
生意慢慢好了起来,虽然还很清苦,但至少,我们能靠自己的手艺,养活自己,并且一点一点地,偿还着债务。
家里的气氛,也彻底变了。
婆婆开始笑了。她会饶有兴致地看我设计旗袍的图样,有时候还会提出一些基于和服审美的建议。她不再叫我“你”,而是开始叫我“静”。
健司也不再是那个眉头紧锁、心事重重的男人了。他变得开朗起来,会跟客人开玩笑了。他在工房里工作的时候,会哼着我教他的中文歌。
小花,成了我们店里最受欢迎的“吉祥物”。她会奶声奶气地跟客人介绍:“这是我爸爸修的碗,这是我妈妈绣的花。”
我看着这一切,心里涨得满满的。
我发现,我曾经以为的“金丝笼”,其实并不是这座宅子,也不是这个家庭,而是我们每个人心里的那道墙。
健司的墙,是家族的秘密和男人的自尊。
婆婆的墙,是墨守成规的传统和排外的固执。
而我的墙,是远嫁异乡的孤独和不被理解的委屈。
如今,这些墙,都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,被一点点推倒了。
我们没有变得富有,但我们找到了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。那是作为手艺人的尊严,是家人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,是在尘埃里,也能开出花来的,那种坚韧的希望。
第8章 东京的风,北京的云
几年后,我们的“金継ぎ·静”在京都,已经小有名气。
我们没有扩大店面,依旧守着那个小小的空间。因为我们知道,我们的手艺,快不了,也多不了。每一件作品,都需要投入全部的时间和心力。
我们还清了家里最大的一笔银行贷款。那天,健司从银行回来,什么也没说,只是抱着我,哭了很久。
他说:“静,谢谢你。如果没有你,田中家到我这一代,就真的完了。”
我拍着他的背,笑着说:“说什么傻话呢。我们是一家人。”
那年秋天,我们带着小花,回了一趟北京。
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,闻到空气里那熟悉的、略带尘土的味道,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。
我回来了。
我爸妈在出站口等我们,几年不见,他们的头发都白了不少。看到我们,我妈一把抱住我,哭得像个孩子。我爸在一旁,一个劲儿地抽烟,眼圈也是红的。
他拍了拍健司的肩膀,这个不善言辞的中国男人,憋了半天,只说出三个字:“回来就好。”
我们回到了胡同里的老房子。我的那个小铺子,爸妈一直给我留着,里面的东西,都还和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。
我坐在我的工作台前,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工具,恍如隔世。
健司带着小花,在胡同里穿行。他给女儿讲,这里是妈妈长大的地方。小花好奇地看着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大爷,看着推着三轮车卖冰糖葫芦的小贩,听着空中传来的鸽子哨声。
晚上,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。我爸跟健司喝着二锅头,两个人用着简单的中文和日文,比划着,竟然也聊得热火朝天。我妈拉着我的手,问长问短,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。
我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的、充满烟火气的一幕,心里无比踏实。
我告诉他们,我过得很好。
我没有说那些年的艰难和委屈,只说了我们现在的小店,说了我们的手艺,说了健司和婆婆对我的好。
我爸听完,喝了一大口酒,眼睛亮亮地看着健司:“好小子,有担当。咱手艺人,讲究的就是这个。里子比面子重要。”
我愣住了。我没想到,我爸,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工人,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。
那一刻,我豁然开朗。
什么是贵族?
不是有多少财富,有多大的名声。真正的贵族,是精神上的。是那种对技艺的坚守,是那种身处困境也不放弃的品格,是那种愿意为了守护一样东西而付出一切的执着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的父亲是贵族,我的婆婆是贵族,健司是,我也是。
我们这些在尘埃里努力生活的普通人,都有着自己高贵的地方。
离开北京的前一天,健司拉着我,又去了一趟琉璃厂。
我们走到我那个小铺子的门口。夕阳下,“静心旗袍”的木牌子,显得格外温暖。
健司握紧我的手,轻声说:“静,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的时候,就觉得,你身上有一种光。现在我明白了,那种光,叫‘坚韧’。”
我笑了,靠在他的肩膀上。
东京的风,吹不散北京的云。我嫁到了远方,却从未失去我的根。
我没有嫁给一个童话里的王子,而是嫁给了一个真实的人,一个有缺点、有秘密,却善良、有担当的手艺人。我们一起修补了破碎的家庭,也一起修补了各自的人生。
生活就像一门古老的手艺,充满了不完美和意外的裂痕。但只要有爱和耐心,我们就能用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,将它修复,让那些伤痕,都变成独一无二的,闪光的勋章。
我想,这大概就是,我这半生,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吧。你们说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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