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1年11月,朝鲜开城北面的山谷里刚过拂晓,志愿军工兵张荣清攥着钳子、猫着腰,顶着零下二十度的寒风往前爬。前方停着一枚美军投下的定时炸弹,指针在滴答乱跳,运输线就卡在这颗炸弹上。两分钟后,炸弹被他拖进弹坑,闷响震起的泥雪落在棉帽上——这一次,他又把整排人的命拽了回来。没人想到,这个口音带点别扭的“东北兵”,实际上是出生于日本京都的砂原惠。
战友们对他早有好奇:中文说得顺溜,却写一手偏旁部首奇怪的字;打枪凶狠,休息时却蹲在角落里练毛笔。“老张啊,你到底哪旮沓的人?”有人调侃,他笑着抖肩,只说一句“咱黑土地长大的”。在枪炮的间隙,这个答案一直被默许,直到战争的硝烟开始淡去。
往前推十三年,1938年夏天,日本全面侵华的第二年,5岁的砂原惠跟着任职于伪满机关的父亲来到奉天。父亲私下常叮嘱——“别欺负中国人”,孩子记住了这句简单的话。1945年,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,父亲染病身亡,母子俩被时代抛进辽北的一个小村。靠放牛挣口粮,村民并未排斥这对异乡人,甚至逢年过节还塞一袋苞米面。
1948年秋,解放军进村,土改运动把砂原母子划成雇农,分给两亩薄地。“头回有人把地分给咱。”少年的心被击中,感情像杂草疯长。为了掩住日本身份,他照着屯里祠堂的牌位,给自己挑了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——张荣清。就这样,他在沈阳报名参军,冬日的征兵站前挂着红旗,无人怀疑他的来历。
新兵连里,他拼命练刺杀、修电话线、趴雪地侦察。三个月后上战场,滚烫的第一次立功章拴在胸口,他把真名埋得更深。1949至1950年间,他随部队一路南下到云南,又转防东北。抗美援朝号角响起,张荣清主动写血书:“我是穷孩子,愿跨江打仗。”毛笔字横平竖直,谁也看不出字里行间的日式笔意。
跨过鸭绿江那晚,他刚满十八岁,是整支队伍里唯一的外籍面孔,却无人知情。两年多的岭南山地战、清川江阻击战、铁原翻山越河分分钟掉脑袋,他活了下来,还捞了两个二等功。高寒条件里,他给大家教绑足布的窍门,“脚趾缠成八字,起泡少一半”,连指导员都跟着学。
1953年夏,他突然接到命令:暂时离前线,返沈阳探望病危的母亲。列车到长春站时,师里派来的干事取出一份机要文件,开口很直白:“你不是张荣清,你是砂原惠,对吧?”那一瞬间,九年伪装像破布一样掉地上。沉默良久,他只说了句:“我欠这身军装太多。”短短十余字,算是全部辩解。
国际法摆在那,日本公民不能参战。首长拍了拍他的肩,“部队有纪律,咱得遵守。”张荣清被调到东北航校,协助日籍教官修理九七式发动机,同时等候遣返。操场另一头,日籍教官能吃到白米白面,他心里拧成一团,甚至连续两顿不进食。有人问缘由,他低声嘟囔:“前线兄弟还嚼树皮,这口饭咽不下。”
1955年春,美军撤完最後一架B-29,辽东港口开来归国船队。他站在甲板上,压着帽檐望向岸边,心里五味杂陈。船起航,鸭绿江口的浮冰像断裂的镜面,反射着刺眼阳光。从此,他成了日本国籍的砂原惠,护照编号以J打头,却坚持对任何人说“我是中国培养的兵”。
回到东京后,他先在一家贸易行当翻译,帮忙接待1956年来访的郭沫若代表团。他口译时情绪饱满,同行的日本同事背后议论:“这人像在替对岸说话。”1963年,他自立门户,注册“东亚商事”,选在7月1日递交材料——那天正是中国共产党生日,公司章程首页还印着一句汉语:服务友好。
从70年代起,他每年都往返北京、沈阳三四趟,手机普及后干脆把铃声设成《解放军进行曲》。见面寒暄,他拍着老战友的肩:“铃一响,魂就到营房去了。”身边的年轻日本职员对此哭笑不得,却改不了他的坚持。更有意思的是,他常年组织昔日日籍老兵赴华寻访,拉着一群白发老人走遍志愿军烈士陵园,再三鞠躬。
2021年初夏,砂原惠在东京家中病逝,享年88岁。告别式有两首背景音乐——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和《友谊地久天长》。按照遗愿,他的骨灰被分成两半,一半留在京都家族墓地,另一半由旧日战友带往沈阳,撒在当年练兵的冻土地。那天天刚蒙蒙亮,泥土潮湿,风很大,仿佛回到了1951年的朝鲜山谷。
有人说,他的一生像被两条国境线拉扯:血缘在日本,灵魂嵌进了中国。也有人质疑,他毕竟拿过步枪对准自己的祖国。但在熟悉他的人眼里,他只是选择了心底那块最温热的土地。身份可以被发现,也可以被记录进档案,唯独无法束缚一个人真正的归属感。
声明:壹贝网所有作品(图文、音视频)均由用户自行上传分享,仅供网友学习交流,版权归原作者wangteng@admin所有,原文出处。若您的权利被侵害,请联系 756005163@qq.com 删除。
本文链接:https://www.ebaa.cn/69631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