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| 曾园
编辑｜晏非
题图 | 图虫创意
2023年9月17日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决议，将中国“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”申遗项目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，“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”由此成为全球首个茶主题世界文化遗产。喜讯传来，村民盛装歌舞，通宵达旦。
云南景迈山民众庆祝“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”申遗成功。（图/视觉中国）
位于云南省普洱市澜沧县惠民镇的景迈山，是一处由古茶林、茶园、森林和传统村寨构成的不断演进的文化景观。今年国庆中秋假期，澜沧接待游客23.4万人次，旅游收入2.10亿元。“世界遗产”的含金量不可小觑。
但含金量也只是瞬间信息。与景迈山竞争的还有印度、斯里兰卡、日本，它们都在进行以茶为主题的世界文化遗产申报。景迈山为什么会赢？
这不是侥幸。早在2022年，美国《国家地理》杂志就将景迈山列为全球最佳旅行地之一。
景迈山最吸引人的是人文景观。通常人们理解的人文景观，是象脚鼓、大金塔、筒裙、螃蟹脚、蜂神树、干栏式建筑……但这些景物在东南亚并不稀奇，干栏式建筑在欧洲与美洲也并不少见。
“世界遗产”必须有“杰出的普遍价值”。从教科文组织的解释中，我们可以抓取到如下关键词：人类天才创造力、人类价值观、文化传统的见证、人类居住地杰出范例……而景迈山的关键词，是古茶林和中国传统茶叶种植。
2023年9月16日，景迈山的一名茶人用传统工艺制茶。（图/视觉中国）
印度、斯里兰卡、日本都有不错的茶产业，全球消费者都对“立顿”“静冈抹茶”等品牌耳熟能详，这些企业的发展水平也远超中国茶企。而景迈山的茶叶种植，不仅有对滥砍滥伐、农残超标等种植方式的补救，面对全世界最领先的发达资本主义农业，景迈山也能带来醍醐灌顶的启发。
大多数与景迈山有关的影像，如巍峨山岚、海涛般云雾、远古巨树等，都是美的，甚至是震撼的。但这种美并不具备进入遗产名录的资格。景迈山的魅力，如同景迈山上的奇特云雾一样叆叇朦胧。
景迈山好茶，靠种也靠品
进入21世纪，景迈山因茶而变。景迈山的名字，来源于当地的景迈村与芒景村，曾经也被叫作景迈芒景山。经简化后，地名变得简单好记。此举颇有商业智慧。
本次被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的传统村落，共有芒埂、勐本、景迈大寨、糯岗、翁基、翁洼、芒景上寨、芒景下寨、芒洪等9个。传闻中普洱茶“一山一味”的特点，一直吸引着精明的茶客去分辨村名之间的不同滋味。
外来消费者总会问，古树茶为什么价格贵？一般来说，树有多高，根就有多深。古茶树高大，探入地下深处的根须能将更多的土地营养运送到茶叶中。煮好的古树茶茶汤，不仅有花香、蜜香、果香溢出，喝起来还比其他种类的茶汤更黏稠、绵长。
2023年9月16日，景迈山传统手工制茶技艺市级传承人南康坐在火塘边，展示布朗族烤茶的制作过程。（图/视觉中国）
林下种植的茶更好，原因在于高大的树木起到了遮阴效果，漫射光能让茶叶口感变甜。日本宇治茶农到16世纪才发现，覆盖栽培能有效抑制氨基酸转化成儿茶素（即苦味的来源），后来他们用此法培养出鲜爽的抹茶。
不用农药，如何避免虫害？实际上，很多树本身就能驱虫，还会庇护爱吃虫的鸟类。除此之外，少数民族还会在夏季通过特殊的采摘方式饿死虫子。他们还相信，举行祭祀仪式也能驱赶害虫。
陈可辛监制的电影《一点就到家》，就取景于翁基古寨，画面中屋瓦连绵、巨树蓊郁。这里不仅被赋予了精神疗愈的可能，还蕴藏着活力与商机。
翁基古寨。（图/《一点就到家》）
陆羽在《茶经》“一之源”中写道：“茶者，南方之嘉木也。一尺、二尺，乃至数十尺。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。”他还在《茶经》“八之出”》中写：“山南，以峡州上。”“巴山峡川”就是“峡州”。
陆羽指出，峡州茶上等，是因为那里有“两人合抱”的茶树。他谈的不仅是树龄，还是种植方式。有日本学者认为，陆羽的《茶经》也许是茶行业企划书。那么在唐代，古树茶的价格不会便宜。
歌星姜育恒的哥哥姜育发（韩国韩瑞大学茶学系教授）从《燕行录》等史料中，发现清代“今燕都（北京）茶品之藉藉盛行者，普洱茶为第一”。朝鲜使臣洪大容在《湛轩燕记》中记载，北京“茶品多种，青茶为最下常品。普洱茶都下（北京）最所珍赏，亦多假品”。
可查询到的信息是，唐代时“巴山峡川”有不少古树；宋代时，福建也有古树。到今天，景迈山还有百万棵百年古树幸存。
古树茶冲泡。（图/图虫创意）
对2008年的景迈山茶农来说，古树茶突然涨价是件新鲜事。
景迈山的古树茶收购，曾受困于计划经济。人类学家缪芸了解到，“以前收茶叶不分古树、小树，混在一起看看外形，再拿一个杯子用开水泡一下，古树茶不受重视”。
2005年以后，云南那些名山头的茶农，学会了用广东茶商带来的盖碗，一次放8克茶，冲泡8秒钟就出汤。种茶几千年后，当地茶农这才第一次品尝到无杂质、不苦涩、更香甜的茶之本味，才恍然大悟：为什么当地茶的价格高，为什么这里的村子一到春季就被挂粤A车牌的SUV包围。
景迈山古茶树得以保留，都是因为懒？
在很多茶叶产地，都有砍伐古茶树的情况出现。除了人口过剩、经济失衡、战乱频仍等全球性问题，还有生产上的考量。
例如，同样现存有百年古树的意大利油橄榄，最近面临叶缘焦枯菌（Xylella fastidiosa）暴发的危机，据说已有百万棵橄榄树被感染。欧盟推行砍掉病树的办法，但遭到农民抵制。
1985年推广“星火计划”的科技人员发现，用良种茶树更换古茶树是提高产量的好办法。若茶农响应政策，会获得如一袋化肥的奖励，许多村落的古茶树因此被毁。
但为什么景迈山的古茶树留下了不少？
云南省普洱市澜沧县景迈山茶山风光。（图/图虫创意）
人类学家缪芸在芒景村调查时发现，“因为偏远，当初政府大规模推行台地茶改造的时候，当地没有彻底地执行”；也有“两兄弟分家，强势的哥哥要走了当时值钱的台地茶茶林，老实的弟弟迫不得已认下了古茶林，却在之后的某一天幸运地迎来了高光时刻”的情况。
当地的少数民族有“万物有灵”的信仰，他们认为高大的古树不能砍伐。但一般情况下，多数茶农会说，自己是因为懒得砍树而发了财。
据说当时有些村子里，汉族农民会不断更换作物，什么价格好就种什么。几十年下来，却是懒惰的人富了。这种反常识的故事，显然更引人入胜且易于传播。
那段时间里，没有经济价值的古茶树为何没有被砍掉？也许是景迈山布朗族最后一位头人后人“布朗王子”苏国文或其他人在默默维护。茶农忍受着贫困，精神上的强有力支撑来自哪里？
清代普洱茶涨价后，北京市场“多假品”，今天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。芒景村的办法是罚款，但这会导致干部和村民关系紧张。此时需要恢复部分布朗文化，比如采春茶前、祭茶魂时，安排村民发誓不卖假茶。
“那不是迷信，是方法。”当地做社区传统文化保护的人说。
短期体验了“科学”“良种”之后，景迈山人很快就明白了茶树密植带来的品质问题，“增产增收”只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旖旎旧梦。
2007年，景迈开始生态茶园改造，把每亩三千多棵茶树减少到一两百棵。减少产量、提高质量，是因为对“景迈山”有信心。
2023年9月15日，景迈大寨的仙罗在茶园采茶。（图/视觉中国）
云南香格里拉村民采摘的松茸，当天下午就被中间商带到了市场，又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运输出去。那么，最快有多快？中午上上海人餐桌，晚上上日本人餐桌。云南鲜花也早就运用了荷兰式拍卖。这些都不难。
长远来看，景迈山传统的生活方式保证了茶的品质。除了有人守护，还有沉默而敏锐的茶客（近两百年来主要是珠三角茶客）买单帮衬。对于支持景迈山的人来说，用心消费也是一种责任。
如此“旧”的景迈山，亦如此可贵
或许在今天的游客看来，云南保留下来的新石器时代的慢轮制陶，比景德镇瓷器差得远；这里粗枝大叶的古树茶，产量低到可笑；云南的低温制茶工艺，曾经被认为过于原始；这里的刀耕火种，让人难以理解……
创业的年轻人都熟知，资本会押那个“跑出来”的赛道。但云南人不太一样，他们会用1000年去观察不同的生活方式。这种慢，被大城市来的疲惫游客看作是一种“高贵”。
9月出版的新书《季风之北，彩云之南》中提到，作者从敦煌出土的藏文文献里，发现了鲜有记录的南诏国历史的诸多信息。此书还告诉我们：岳家军骑的是滇马；云南的地理位置，使之成为跨区域贸易的核心，以及欧亚大陆势力相互竞争的区域；多条西南丝路沿线贸易，塑造了当时的社会面貌……
“进行深入解读与比较之后，一个活力四射、深思熟虑的南诏呼之欲出。”可见，云南的丰富性还需要我们重新去发现。
傣族姑娘仙金（右）和男朋友丁志雄（左）在糯干古寨进行网络直播，向网友推介景迈山和自家出产的茶叶。（图/视觉中国）
有人说，景迈山申遗成功是一种蝶变，破茧成蝶自有一份喜悦。不过，“蛹”不是景迈的真故事。景迈山的昨天，可能蕴藏着被遗忘的浩瀚与辉煌，上百万棵古茶树就是证明。从景迈茶的涨价、畅销可见，提升村民的生活水平其实不难，也不是终点。
今天看来，景迈山的生活方式，应是全球农业的新标杆。而景迈山的这次转身，或许会是一次豹变。“君子豹变，其文蔚也”，它勇敢地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，假以时日，一定让自己变得盛大而丰饶。
校对：邹蔚昀
运营：嘻嘻
排版：陈泽昕
杨斌：《季风之北，彩云之南》
缪芸：《命运·主场·限》
周重林 柳星妤等：《新茶路：普洱茶王老班章》
陈勇光：《中国茶山行记》
吴觉农：《茶经述评》
尹绍亭：《远去的山火 : 人类学视野中的刀耕火种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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