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国游戏设计本科

电脑屏幕上的光影在周睿脸上跳跃,像一场无声的狂欢。键盘噼啪作响,鼠标移动得飞快,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,只有眼睛亮得惊人。

刘芳站在门口,手里还拎着刚从超市买回来的打折蔬菜。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白,心里的火却烧得她指尖发颤。这已经是第几次了?记不清了。她加完夜班,拖着灌了铅似的腿爬回这间租来的老房子,看到的永远是这幅景象——儿子背对着门,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,对现实的一切充耳不闻。

“周睿。”她喊了一声,声音干涩。

没有回应。只有游戏里刀剑碰撞的锐响和角色释放技能时夸张的音效。

“周睿!”她提高了音量,把塑料袋重重放在地上。

男孩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但手指没停。屏幕上,一个穿着华丽盔甲的角色正释放出绚烂的全屏大招,怪物成片倒下,金币和经验值疯狂跳动。

刘芳看着那背影。十八岁,本该是备战高考最关键的年纪,他的同学们此刻大概都在挑灯夜战,刷着一套又一套模拟题。而她的儿子,她一个人含辛茹苦、打了三份工供到今天的儿子,在干什么?在虚拟世界里“大杀四方”?

她想起今天在超市,遇到儿子同班同学李明的妈妈。对方穿着得体,拎着进口水果,笑着问她:“刘姐,你们家周睿准备报哪所大学?我们家李明想冲一冲北航。”那笑容里的优越感,像细针一样扎进她心里。她只能含糊地说“还没定”,然后匆匆躲开。她能说什么?说儿子可能连本科线都够不上?说他一回家就锁在房间里打游戏?

怒火像滚烫的油,浇在了本就灼烧的心上。她一步步走过去,高跟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,发出空洞的响声。周睿终于回过头,脸上还带着沉浸在游戏中的兴奋红晕,看到母亲铁青的脸时,那红晕迅速褪去,变成一种戒备的苍白。

“妈,你回来了。”他试图摘下耳机。

“别摘。”刘芳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我就问你,今天作业写完了吗?上次月考数学多少分?六十八?全班倒数第几?”

周睿抿紧嘴唇,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屏幕上的角色因为无人操作,被小怪围攻,血条迅速下降。

“我在跟你说话!”刘芳猛地拍了一下桌子,劣质的电脑桌晃了晃,“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!整天对着这个破电脑,它能给你饭吃?能给你未来?我起早贪黑,累得跟狗一样,就是为了让你在这里浪费时间?!”

“我没有浪费时间。”周睿的声音很低,但很清晰。

“没有浪费时间?”刘芳气笑了,指着屏幕上花里胡哨的画面,“那这是什么?这是什么!你说啊!”

周睿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扭过头,重新握住了鼠标。那个濒死的角色在他的操作下灵活地闪避、反击,血线竟然一点点被拉了起来。他操作得行云流水,眼神专注,仿佛那不是游戏,而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业。

就是这副样子。这副全然投入、把虚拟世界看得比现实还重的样子,彻底点燃了刘芳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、失望和无力。她仿佛看到了未来——儿子高考落榜,找不到像样的工作,继续沉迷网络,而她日渐老去,再也无力负担……不,绝不能那样!

理智的弦,嘣地一声断了。

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动作的。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,眼前发花。等她反应过来时,自己已经双手抓住了电脑显示器的两侧。那是个旧显示器,很沉。周睿惊愕地转头,瞳孔骤缩:“妈!不要——”

“不要什么?!”刘芳尖声叫道,声音撕裂,“我今天就毁了你这害人的东西!”

她用尽全身力气,把显示器从桌子上扯了下来!连接线被崩断,电源线拖拽着插头从插座里飞出。沉重的显示器“砰”一声砸在地板上,屏幕瞬间黑了下去,但外壳似乎没碎。她喘着粗气,看着那黑掉的屏幕,心里有一瞬间的空洞,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和一种扭曲的“必须做到底”的决心填满。

主机还在嗡嗡作响,机箱侧面的彩色风扇还在转。

周睿站了起来,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,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显示器,又猛地看向主机,那眼神里充满了刘芳无法理解的、近乎绝望的惊恐。那不是游戏被打断的愤怒,更像是……像是目睹什么珍贵之物被摧毁的骇然。
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他喃喃道,想去碰主机。

“还有这个!”刘芳像疯了一样,推开儿子伸过来的手。主机更重,她搬不动,干脆一把扯掉了后面所有乱七八糟的线,然后双手用力,将整个机箱从桌面上推了下去!

“轰——哐啷!”

机箱侧面着地,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巨响。里面的硬盘、显卡、风扇,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。嗡嗡声戛然而止,只有机箱侧板被摔得微微变形,一盏小小的指示灯顽强地闪了几下,最终彻底熄灭。

世界安静了。

只有刘芳粗重的喘息,和周睿骤然停止的呼吸声。

房间里弥漫着灰尘和电子元件特有的淡淡焦味。刘芳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,看着那个她省吃俭用、用两个月加班费给儿子买的、当时最新配置的电脑主机,如今像一堆废铁瘫在那里。她的手开始发抖,腿也有些发软。她做了什么?

她看向儿子。

周睿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他低着头,刘芳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紧握成拳的双手,指关节捏得发白,微微颤抖。他的肩膀绷得很紧,像拉满的弓弦。没有哭,没有喊,没有她预想中的激烈反抗。这种死寂的沉默,比任何哭闹都让刘芳心慌。

“小睿……”她声音干哑,想说什么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是继续训斥?还是……道歉?不,她不能道歉。她是为他好。她必须坚定。

周睿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。

刘芳对上了儿子的眼睛。那双眼睛通红,但不是哭的红,而是布满血丝,像是熬了无数个夜,又像是压抑着滔天的情绪。眼神里没有愤怒,没有怨恨,甚至没有委屈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空洞,和一种让她心脏骤然紧缩的……灰败。

那不像一个十八岁少年的眼神。

“妈,”周睿开口,声音嘶哑得厉害,却异常平静,平静得可怕,“你砸的,是我的电脑。”

“我知道是你的电脑!我砸的就是它!”刘芳挺直脊背,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,“要不是它,你能成天魂不守舍?能考那点分数?周睿,你醒醒吧!游戏能当饭吃吗?能让你考上大学吗?能让你将来有出息吗?!”

周睿静静地听着,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,像是一个嘲讽的笑,又像是无力的抽搐。他没反驳,只是慢慢转过身,走向他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。书桌上除了课本、卷子,还有很多刘芳看不懂的、画满奇怪符号和图形的草稿纸,以及一些打印出来的、像是代码一样的东西。

他拉开抽屉,翻找着什么。动作很慢,很仔细,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。

刘芳看着他的背影,那股心慌越来越重。她忽然注意到,儿子的书桌角落,立着一个有些眼熟的硬纸筒。那是几个月前,她收到的一个快递,收件人是周睿,寄件方是一串英文,她看不懂,问儿子,儿子只含糊说是“学校活动资料”。她当时忙着去上工,也没细究。

周睿从抽屉深处,拿出了一个暗红色、带有烫金纹路的硬壳文件夹。他拿着那个文件夹,又看了一眼那个硬纸筒,犹豫了一下,最终先拿起了文件夹。

然后,他转过身,走向刘芳。

每一步都走得很稳,但刘芳却觉得,儿子脚下踩着的不是地板,而是她越来越慌的心。他走到她面前,停下。距离很近,刘芳能看清他睫毛的颤动,能看清他苍白脸上细微的汗毛。

周睿双手拿着那个暗红色的文件夹,递了过来。他的手指紧紧捏着文件夹的边缘,用力到指甲盖都失了血色。

“给你。”他说,声音依旧平静无波。

刘芳愣住,下意识地接了过来。文件夹入手微沉,质感很好,不像普通文具店买得到的东西。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,只有精致的暗纹。

“这是什么?”她问,心里的不安像潮水般蔓延。

“你看看。”周睿说,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文件夹上,又缓缓移开,看向地上那堆电脑残骸。那眼神,像是在告别。

刘芳狐疑地翻开文件夹。

里面是一份证书。或者说,是一份获奖证书的彩色打印件,被精心过塑保存着。纸张厚实,印刷精美。

证书上方是醒目的、设计感十足的徽标和一行英文:“International Independent Game Design Awards”。下面是一行更大的英文:“Gold Award”。

刘芳的英文很一般,但“Gold Award”和“International”她还是认识的。金奖。国际。

她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
证书主体部分,是流畅的英文书写体。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单词,寻找能理解的信息。

“……awarded to: Rui Zhou (Team ‘Star Dust’)……”

周睿。团队“星尘”。

“……for the outstanding original game: ‘Echoes of the Lost Constellation’……”

为了杰出的原创游戏:“失落的星座回响”。

证书下方有评审主席的签名,以及一个正式的印章。日期是……三个月前。

刘芳的手开始发抖,比刚才砸电脑时抖得还要厉害。纸张在她手里哗哗作响。

她猛地抬头,看向儿子: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你从哪里弄来的?”她的声音在发颤。

周睿没有直接回答。他走到书桌边,拿起了那个硬纸筒,拧开盖子,从里面小心地抽出一卷海报般的东西。他走回来,在刘芳面前,缓缓展开。

那是一张巨大的、设计极其精美的宣传海报。深邃的星空背景下,一个穿着古朴长袍、手持星盘的身影仰望苍穹,身后是若隐若现的古老星座图纹,光影效果如梦似幻。海报上方是艺术字写的游戏英文名“Echoes of the Lost Constellation”,下方有一行小字:“Winner of Gold Award, International Independent Game Design Awards 2023”。旁边还有一行字:“Lead Designer & Programmer: Rui Zhou”。

海报的右下角,贴着一张便签纸,上面是周睿工整的字迹:“妈,等高考完给你看。给你个惊喜。——小睿”

便签纸有些旧了,边缘微微卷起,看来贴上去有段时间了。

刘芳看着那张海报,看着那行“Lead Designer & Programmer: Rui Zhou”,看着儿子写的那张便签,又低头看看手里金光闪闪的获奖证书打印件。她的脑子嗡嗡作响,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。

国际独立游戏设计大赛……金奖……首席设计师兼程序员……周睿……

这些词汇和她认知中那个“沉迷游戏、不思进取”的儿子,无论如何也拼接不到一起。

“这……这是真的?”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。

“官网可以查到获奖名单和作品展示。”周睿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,但刘芳听出了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,“证书原件……在班主任王老师那里。她说帮我保管,等合适的时候再给你,怕影响我……‘学习’。”他轻轻咬了咬“学习”两个字。

刘芳倒退一步,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。她需要这支撑,否则可能会站不稳。

“你……你什么时候……”她语无伦次。

“从高一下学期开始。”周睿终于将目光从电脑残骸上收回,看向母亲,眼神复杂,“我和网上认识的几个朋友组了队。我负责核心玩法和大部分程序,还有一部分美术概念。我们用了差不多两年多的课余时间。”

课余时间。两年多。

刘芳想起无数个夜晚,她深夜下班回来,儿子房间门缝下透出的灯光。她以为他在熬夜学习,还心疼地给他热牛奶。想起他周末总是“关在房里”,她以为他在偷懒玩游戏。想起他那些她看不懂的、画满奇怪图形的草稿纸,她曾不耐烦地收拾过,还抱怨他乱画东西不务正业。

那些她以为的“沉迷游戏”、“玩物丧志”的时间,原来是在……做这个?

“为……为什么不说?”刘芳的声音哽住了。

“一开始,只是兴趣,没想过能获奖,说了你也不会理解,可能还会反对。”周睿扯了扯嘴角,“后来,入围了,再后来,知道得了金奖……我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。高考后,或者……在你对我没那么失望的时候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地上的显示器碎片,“我想用这个证明,我不是在‘玩’,我不是废物。”

“我不是废物”。

这几个字,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刘芳的心上。她什么时候说过他是废物?她也许抱怨过,责骂过,失望过,但从未说过那样伤人的字眼。可儿子的眼神告诉她,他或许早就从她的言行态度里,读出了这样的潜台词。

“电脑里,”周睿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,他指向那堆废墟,“不只是游戏。有‘失落的星座回响’从最初的概念草图、剧情大纲,到每一行代码、每一个测试版本、所有的美术素材和音效文件……还有我们团队这两年来所有的沟通记录、设计文档、参赛提交的材料备份。”他吸了一口气,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力量,“那不只是台电脑,妈。那是我……和我的伙伴们,两年多的心血。是我们创造的一个世界。”

他蹲下身,徒劳地想去碰那摔变形的机箱侧板,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上方停住,终究没有落下。肩膀微微塌了下去。

“现在,没了。”

轻飘飘的三个字,却像重锤砸在刘芳胸口,砸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,砸得她几乎窒息。

她看着儿子蹲在地上的背影,单薄,脆弱,却又透着一种让她陌生的、属于创造者的倔强。她看着手里精美的获奖证书复印件,看着那张梦幻的海报,再看看地板上支离破碎的电脑残骸。

一股冰冷的寒意,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。

她做了什么?

她以为砸掉的是让孩子堕落的“玩物”,却不知道,她亲手砸碎的,可能是儿子通往另一个璀璨世界的桥梁,是他和同伴们用无数个日夜浇筑的心血结晶,是他试图向她证明自己价值的、沉默的努力。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刘芳喃喃道,证书和海报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,飘到地上,覆盖在几根散落的电脑连接线上。“我真的不知道……我以为你只是在打游戏……我担心你高考……担心你的未来……”她的辩解苍白无力,连自己都说服不了。

周睿缓缓站起身,没有去捡那些证书和海报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那种空洞和灰败更浓了。

“我的未来……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,像是咀嚼着这个词的含义,“妈,你觉得我的未来,只有高考一条路,对吗?”

刘芳张了张嘴,答不上来。在她固有的认知里,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家庭,孩子考上好大学,找份稳定工作,就是最稳妥、最光明的未来。这有错吗?

“这个奖,”周睿指了指地上的证书,“全球有几千个项目参赛,金奖只有三个。已经有国外的游戏公司和国内的工作室联系过王老师,询问我的意向,有的甚至提供了带奖学金的深造机会,或者直接入职的邀请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母亲瞬间睁大的眼睛,“王老师建议我慎重考虑,也建议我先跟你沟通。她说,这可能是一条不一样的路,但需要家长的理解和支持。”

刘芳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国外公司?深造机会?入职邀请?这些词汇距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,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。而这一切,竟然和她刚刚砸毁的东西息息相关?

“你……你从来没提过……”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思维混乱。

“我想提的。”周睿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,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奈,“很多次想开口。但每次我刚坐到电脑前,你就开始皱眉。每次我拿起画概念的数位板,你就觉得我在‘不务正业’。我房间里那些编程的书,你收拾屋子的时候,说都是‘没用的天书’。妈,你给了我说话的机会吗?”

刘芳哑口无言。记忆的碎片涌上来:她不耐烦地打断儿子试图分享“游戏里有趣机制”的话头;她把他买的编程入门书塞到书架最底层,说“先把课本学好”;她看到他电脑屏幕上不是习题而是奇怪的界面时,那瞬间沉下的脸和脱口而出的责备……

她一直在用自己的焦虑和固有的认知,砌起一堵高墙,把儿子隔离在外,也把自己隔绝在儿子的世界之外。她只看到她所以为的“沉迷”,却从未试图去了解,那屏幕背后,儿子究竟在创造什么。

“电脑硬盘……”刘芳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声音发颤,“硬盘里的东西……还能恢复吗?我们去修,找最好的师傅,花多少钱都行!”她急切地说着,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万一。

周睿沉默了一下,摇了摇头,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也黯淡下去:“重要的原始文件和代码,我们有云端协作备份,团队其他人那里也有。但是……”他再次看向那台主机,“最近几个月的本地修改记录、一些还没来得及同步的测试数据、还有我为下一个项目构思的所有笔记和灵感草图……都在那块主硬盘里。机箱是侧面摔下去的,硬盘是最脆弱的部件之一……”

他没有再说下去。但刘芳明白了。那些“还没来得及”的东西,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。就像她刚才那不顾一切的摧毁,可能也永远地摧毁了母子之间某些珍贵的东西。

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。比砸电脑之前更冷,更沉重。

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,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渗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,恰好照亮了获奖证书上那金色的“Gold Award”字样,也照亮了旁边电脑机箱碎裂的侧板边缘。

金光与废墟,并列在一起,构成一幅无比讽刺的画面。

刘芳靠着墙,慢慢滑坐在地上。昂贵的西装套裙沾上了灰尘,她也浑然不觉。她看着几步之外的儿子,看着这个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又如此优秀的少年,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,灭顶而来。

她不是不爱儿子。正是太爱了,爱得焦虑,爱得恐惧,爱得用自己认为唯一正确的方式去捆绑他,却差点亲手扼杀了他可能更加灿烂的另一种人生。

“小睿……”她开口,声音沙哑破碎,带着哭腔,“妈妈……错了。”

这句话说出口,并没有让她好受多少,反而像是一把钥匙,打开了泪水的闸门。但她死死咬着嘴唇,不让眼泪掉下来。她没有资格哭。

周睿身体微微震了一下。他看向周睿没有动。他依旧站在那里,背对着母亲,肩膀微微起伏。那声“错了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,漾开的涟漪却撞在他心里最坚硬的冰层上。他等了太久这句话,久到当它真的来临,第一反应不是释然,而是更深的钝痛和茫然。

主机箱的电源灯还在一闪一闪,苟延残喘,像垂死者的心跳。那红光映在他眼底,刺目得很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秒都像在凝滞的空气中跋涉。刘芳坐在地上,冰冷的触感从地板透过薄薄的裙料传来,寒意直抵骨髓。她看着儿子的背影,那背影曾经那么小,需要她弯腰才能牵住手,现在却已挺拔得让她需要仰望。她想起他小时候,拿到第一张幼儿园的表扬贴纸,兴冲冲跑回来贴在她床头,奶声奶气地说:“妈妈,我棒不棒?”那时候,她的夸奖是他整个世界的光。

从什么时候开始,那光熄灭了呢?是她第一次因为他放学后玩了半小时电脑而厉声斥责?是她无数次将他从电脑前拖开,强行塞给他习题集?还是她一次次无视他欲言又止的眼神,用“为你好”筑起高墙?

她以为自己在修剪一棵树的枝杈,却不知道差点刨断了它的根。

“那些笔记和草图……”周睿终于开口,声音干涩,没有回头,“是关于一个叫《星尘之海》的游戏构想。我想做一个……关于寻找和失去,关于在废墟里重建光的故事。”他极轻地笑了一下,满是自嘲,“灵感来源,大概就是我的生活。”

刘芳的心脏像被那只无形的拳头攥得更紧了。

“测试数据,是过去三个月,我和团队里其他几个国家的成员,每天熬夜调试的结果。我们有时差,为了联机测试,我经常凌晨三四点还挂着语音。你大概以为,我是在通宵打游戏吧。”他顿了顿,“本地修改记录……是我自己写的核心代码模块,还没来得及上传到云端。因为我想做到最好,再一次性更新。”

他每说一句,刘芳的脸色就苍白一分。她砸碎的,不是一台“玩物丧志”的游戏机,而是一个少年倾注了全部热情、才华与心血的梦想工坊,是他通往一个崭新世界的桥梁,是他默默努力、渴望被认可的证明。而她,他的母亲,他最应该获得支持和理解的人,却亲手把它砸得粉碎,还带着“正义”的怒火。

“证书……”周睿慢慢转过身,脸上没有泪,只有一种透支后的平静,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。“是‘全球青年游戏创意大赛’的金奖。有三千多份作品参赛。颁奖典礼在柏林,上周。我没去,因为你说期末考前不准请假。奖杯和奖金他们会寄过来。”

他没说出口的是,他多么希望当时她能坐在台下,哪怕只是作为一个观众,看到她的儿子站在世界的舞台上,接过那份荣耀。他想象过无数次,她或许会惊讶,然后露出骄傲的笑容。那曾是他拼命努力的动力之一——证明自己,让她看见。

可现在,证书被她攥得发皱,奖杯还没到来,承载一切的“心脏”却已在她脚下碎裂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刘芳重复着,这三个字苍白无力,根本无法承载她此刻山崩地裂般的悔恨。“妈妈真的不知道……我以为是游戏……我害怕你耽误学习,怕你走错路,怕你像……像你爸爸那样……”她语无伦次,终于提到了那个几乎成为禁忌的名字。

周睿的父亲,也曾是个有才华却不得志的人,沉迷于自己的世界,最终在现实的压力和家庭的矛盾中离开,留下他们母子。那是刘芳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和创伤,她将所有对不稳定、对“不务正业”的憎恶与恐惧,都投射在了儿子与电脑为伴的行为上。她以为自己在保护儿子,避免他重蹈覆辙,却没想到,正是这种恐惧,让她变成了伤害儿子最深的人。

“我和他不一样。”周睿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。“我分得清沉迷和热爱,也看得到现实和梦想。我的成绩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五十,我答应你考的重点大学,我也有把握。我只是……除了你规定的路,还想走一条自己选的路。哪怕很难,哪怕你不理解。”

刘芳再也忍不住,捂住脸,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。不是委屈,是彻底的、无处遁形的羞愧和心痛。她一直用自己过去的创伤来定义儿子的未来,用狭隘的认知去评判他的世界,却从未真正尝试去了解,她的儿子究竟在做什么,在想什么,他内心有着怎样一片浩瀚的星海。

“硬盘……还能修吗?数据……能恢复吗?”她抬起头,脸上泪痕斑驳,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。

周睿看了一眼那扭曲的机箱,摇了摇头,动作很缓,却彻底击碎了那点希望。“这种物理损伤,又是老式的机械硬盘……数据恢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。就算能找到顶尖的数据恢复公司,代价也极高,而且……希望渺茫。”他顿了顿,“没关系,团队有备份,核心的东西还在。只是……那些最原始的构思,一闪而过的灵感,测试时偶然发现的精妙bug……那些独一无二的东西,没了。”

他说“没关系”,但刘芳听得出那平静语气下的巨大失落。那不仅仅是数据,那是思维的轨迹,是创造过程中最鲜活、最私密的部分,是无可替代的。

房间里又安静下来,只有刘芳压抑的啜泣声。霓虹灯光斑在地板上缓慢移动,掠过证书的金字,掠过机箱的残骸,也掠过母子之间那道看不见却深不见底的裂痕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周睿慢慢走过去,没有先扶母亲,而是蹲下身,开始一片一片,捡拾地上较大的机箱碎片和散落的零件。他的动作很仔细,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。刘芳看着他低垂的侧脸,那专注的神情,和她记忆中他小时候拼装最复杂的乐高模型时一模一样。

她挣扎着,也想起身帮忙。

“别动。”周睿说,声音不高,“有碎玻璃,你别划伤手。”

这句本能般的关心,让刘芳的眼泪流得更凶。她到底做了什么?让这个孩子,在梦想被母亲亲手砸碎之后,还在担心母亲会不会被碎片划伤?

周睿清理出一小堆碎片,放在一边。然后,他拿起那张被揉皱又抚平了一些的获奖证书,仔细地、一点点地将折痕展平。他的指尖拂过“Gold Award”的字样,动作轻柔。

“妈,”他忽然开口,依旧低着头,“你知道我为什么给游戏起名‘临界点’吗?”

刘芳摇头,才想起他背对着自己,哑声道:“不知道。”

“在物理学里,临界点是一个系统从一种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的关键阈值。在游戏里,它意味着玩家每一次选择,都可能导向完全不同的结局。”他停下手,看着证书,“对我来说,生活也有临界点。比如,是继续隐瞒,等到某一天或许被你发现,然后爆发更大的冲突;还是像今天这样,主动把证书给你看,哪怕知道可能不被理解。”

他抬起头,第一次真正看向母亲的眼睛,那双和他很像,此刻却红肿不堪、盛满悔恨的眼睛。“我选择了后一个临界点。我没想到……会是这样的结果。但我好像,也没有别的选择。”

刘芳听懂了他的意思。他一直活在隐瞒和坦诚的夹缝中,独自承受压力,也怀抱希望。今天的冲突,是他主动选择的一个临界点,他赌上了他的心血和成果,希望能换来理解,哪怕只是一点点。而她,用最粗暴的方式,让这个临界点滑向了最糟糕的结局。

“是我……我把一切都搞砸了。”刘芳哽咽着,“我不配当你的妈妈。”

“配不配,不是你说了算,也不是我说了算。”周睿站起身,将证书轻轻放在书桌上,和那个残破的主机箱并排。“事情已经发生了。电脑砸了,数据没了。有些东西,可能就像你说的,找不回来了。”

他的话像冰冷的判决,让刘芳浑身发冷。

“但是,”周睿话锋一转,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璀璨的、代表另一个繁华世界的霓虹,“《星尘之海》的构想,还在我脑子里。团队还在。比赛赢了,机会也多了。硬盘坏了,我可以重写代码,可以重新构思。也许新的灵感会更好,也许不会。但这就像游戏,存档点坏了,不代表游戏结束,只是……需要从更早的地方重新开始,或者,干脆开一个新档。”

他转过头,看着母亲,眼神复杂,有未消的痛楚,有深深的疲惫,但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,对“重新开始”的希冀。

“妈,你砸掉的,是一台电脑,是一些数据。你差点砸掉的,是我对你的信任,还有我分享自己世界的勇气。”他声音低沉下去,“这个,比硬盘难修得多。”

刘芳心如刀绞,却明白他说的是事实。信任和亲密,一旦破碎,修复之路漫长而艰难。

“我能……做点什么吗?”她问得卑微而急切,像个做错事急于弥补的孩子,“任何事!妈妈赔你电脑,赔你最好的!妈妈去找数据恢复,多少钱都行!妈妈……妈妈去学,学怎么看你的游戏,学怎么理解你做的事……”她语无伦次,只想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稻草。

周睿沉默了片刻。母亲眼中的慌乱和恳求是真的,悔恨也是真的。但这巨大的创伤,不是靠物质补偿或几句承诺就能立刻愈合的。

“电脑,我自己能攒。比赛有奖金,我也接了一些外包的活。”他拒绝了母亲经济上的补偿,这关乎他此刻脆弱的自尊和独立。“数据恢复……如果你坚持,可以试试,但我真的不抱希望。至于理解……”

他深吸一口气:“我不需要你现在就懂游戏设计是什么。我需要的是,你愿意承认你不知道,你愿意试着不去用‘玩游戏就是错’的眼光看待我花在电脑前的时间。我需要的是,下次我再拿出什么成绩,或者遇到什么困难时,你能先问一句‘这是什么?’或者‘需要妈妈帮你做什么?’,而不是直接判定我在堕落。”

他的要求其实很简单,却又无比艰难——那要求母亲彻底改变二十年来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和应对方式,要求她放下恐惧和控制,给予他最基本的尊重和空间。

刘芳听懂了。这比让她拿出所有积蓄都难,因为这是在挑战她认知的基石。但她没有任何犹豫,用力点头,眼泪又涌出来:“我学,我一定学!妈妈改,真的改!给我机会,小睿,求求你,给妈妈一个机会……”

周睿看着母亲痛哭流涕、近乎哀求的样子,心里那堵坚硬的冰墙,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愤怒和失望依旧充斥,但底下那从未消失过的、对母爱的渴望,悄然探出了一点头。

他没有说“原谅”,因为此刻还谈不上原谅。他只是很累,累到不想再让这场冲突继续撕裂下去。

“很晚了。”他最终说道,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,“你先去休息吧。这里……我来收拾。”

刘芳想留下帮忙,想再多说些什么,但看到儿子脸上拒人千里的疲惫,她知道此刻任何纠缠都只会把他推得更远。她艰难地站起身,腿脚有些麻木,昂贵的套裙上沾满灰尘,头发散乱,狼狈不堪。她一步步挪向门口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
走到门口,她回头,看着儿子又蹲下去,默默收拾残骸的背影。那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,显得格外孤独,又格外坚韧。

“小睿,”她扶着门框,用尽力气说,“不管你信不信,妈妈……以你为荣。真的。今天才知道,但……是真的。”

周睿的背影僵了一下,没有回头。

刘芳轻轻带上了门,没有关严,留下一道缝隙。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滑坐在走廊的地上,无声地痛哭起来。这一次,不是为了自己破碎的权威或受伤的感情,而是为她差点失去的、如此优秀而闪耀的儿子,为她那盲目而愚蠢的爱。

房间里,周睿听着门外压抑的哭声,捡拾碎片的手指微微颤抖。他闭上眼,一滴滚烫的液体,终于挣脱了束缚,重重砸在手中的一块电路板上,溅开小小的水花。他迅速抹了一把脸,继续手里的动作,将那些碎片、零件,一点点归拢。

他将严重变形的硬盘从机箱残骸里小心取出来,擦去灰尘,放在掌心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找来一个空盒子,铺上软布,将硬盘、还有几块他觉得可能有纪念意义的碎片放了进去,盖上盖子。

这不是为了修复,而是为了埋葬。埋葬一段历史,埋葬一种沟通方式,也埋葬母亲那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自以为是的爱。

做完这些,他坐到书桌前,打开台灯。柔和的灯光照亮了皱巴巴的获奖证书,也照亮了旁边空荡荡的桌面——那里原本该放着陪伴他无数个夜晚的主机。

他打开笔记本电脑(为了应付母亲检查,他平时用这个学习,设计都在台式机上),连接网络。团队聊天群里,还有人在讨论项目进展,问他某个模块的进度。他盯着屏幕,手指放在键盘上,却久久没有打字。

那些丢失的数据,那些夭折的灵感,像幽灵一样在脑海里盘旋。重头开始,谈何容易。

但过了一会儿,他新建了一个文档。标题是:《星尘之海 – 重构笔记》。

他敲下了第一行字:“旧的世界在崩塌中沉默,新的星辰在废墟上诞生。这不是重复,这是重生。从丢失的代码中长出的,将是更坚韧的枝桠。”

他写得很慢,但很坚定。仿佛不是在记录,而是在用文字,一点一点,重新搭建那个被摧毁的内在世界。

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,霓虹闪烁不息。城市从未沉睡,梦想也是。

走廊里,刘芳的哭声渐渐停歇,只剩下偶尔的抽噎。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,腿脚冰凉。她想起身,却看到门缝里透出的、儿子桌前的灯光。那灯光稳定地亮着,像黑夜中的一座小小灯塔。

她没有进去打扰,只是扶着墙,慢慢站起来,回到自己的卧室。她没有开灯,在黑暗中坐下,拿出手机,笨拙地开始搜索:“游戏设计是什么”、“青少年编程竞赛”、“如何与沉迷电脑的孩子沟通”(她顿了顿,删掉了“沉迷”两个字,重新输入:“如何理解喜欢电脑的孩子”)……

她的搜索记录,从今晚开始,将彻底改变。

这一夜,对母子二人来说,都无比漫长。一个在废墟中尝试点燃新的火种,一个在悔恨中开始笨拙地学习如何拆除自己筑起的高墙。裂痕已然深重,信任碎了一地。但,就在这破碎的静默里,在泪水和绝望的谷底,某种东西似乎也死去了——那种单方面的、充满恐惧的控制,那种不被看见的孤独反抗。
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痛苦的清醒,和一片需要双方用极大耐心和勇气去重新开垦的、荒芜的信任之地。

第二天清晨,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周睿的房间,驱散了昨夜冰冷的霓虹光影。桌面上,笔记本电脑合着,旁边放着那个装着硬盘和碎片的盒子。获奖证书被仔细地压在一本厚重的词典下,平整了许多。

周睿趴在桌上睡着了,手边还放着写了几页的《重构笔记》。

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,刘芳端着温热的牛奶和煎蛋,小心翼翼地探进头。看到儿子疲惫的睡颜,她的心又是一阵揪痛。她没有叫醒他,只是轻轻走进去,将早餐放在桌角,伸手想替他披件衣服,手伸到一半,又怕惊醒他,缩了回来。

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,落在词典下露出的金色证书一角,落在儿子熟睡中仍微微蹙着的眉头上。

她静静地看了很久,然后,用极轻极轻的声音,仿佛怕惊扰了晨曦,也说给自己听:

“对不起,儿子。”

“妈妈,从头学起。”

她退出房间,轻轻带上门。靠在门外,仰起头,让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。

屋内的阳光慢慢移动,终于吻上了少年的睫毛。周睿在光中动了动,缓缓醒来。他首先看到的是桌角的早餐,还冒着细微的热气。然后,他看向门口的方向,那里空无一人。

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,伸手摸了摸温热的牛奶杯子。然后,他打开《重构笔记》,在新的页面上,画下了一颗破土而出的、幼嫩的星芽。

废墟之上,重建已然开始。尽管前路漫漫,尽管裂痕犹在,但至少,星光重新照了进来。而那声迟来的“错了”,和这份沉默的早餐,或许就是这片荒芜之地上,第一滴珍贵的雨露。

(全文完)

声明:内容纯属小说故李本篇包含虚构创作,请勿对号入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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